(清代金兰生辑录,民国张瑞曾点评,现代编者补评及注)
(1)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
思立揭地掀天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
人以品为重,若有一点卑污之心,便非顶天立地汉子。
品以行为主,若有一件愧怍之事,即非泰山北斗宏仪。
(2)人争求荣,就其求之之时已极人间之辱。
人争恃宠,就其恃之之时已极人间之贱。
【评】世之趋炎附势者,大都但知攀附权贵,而其人之邪正不问焉。及事败后,毕竟同归于尽,真为可怜!即使幸而漏网,而以一身名节之重,不思流芳百世,乃甘受党援①之污,反致遗臭万年矣!
刘念台云:“进取一路,诚士人所不废,而得之、不得曰有命。人情若不看破,奔走如狂,妄开径窦,呈身之巧,有无所不至者。幸而得之,立身已败,万事瓦解,况求之而未必得乎?真枉做小人也!”
【注】①党援:结党为援。
(3)丈夫之高华,只在于道德气节。
鄙夫之炫耀,但求诸服饰起居。
【评】快书云:“优人①登场,有为唐明皇者,下场便不肯与诸优同坐,诸优皆笑之。世之登仕版②者,时至则为之,此与逢场作戏亦复何异?而盛修边幅,炫耀乡里,日岸然肩舆③于亲故之门,其不为诸优所窃笑者几希矣!比拟未免近于刻,但欲为今世之缙绅先生痛下针砭,不得不借此以发其深省,其不省者尚复何言!”
吕新吾云:“中高第,做美官,欲得愿足,这不是了却一生事,只是作人不端,或无过可称,而分毫无补于世,则高第美官反以益吾之耻者也。而世顾以此诧市井,盖棺有余愧矣!”
刘念台云:“士人自初第④以至崇阶华庑,同是穿衣,同是吃饭,何曾有半点异常人处?只被闾巷一二愚鄙惊喜奉承,此人不知不觉,不能自主,遂高抬起来,究竟与自己身上曾有一毫增益否?可为当头一棒!”
邹东郭云:“问邑之贵,则数(shǔ)高位者以对。问邑之富,则数积财者以对。问邑之人物,则数修德励行、济世范俗者以对,而富与贵不齿焉。故肆志一时者,为轩鹤⑤,为牢豕⑥。尚友千古者,为景星,为乔岳。”
【注】①优人:歌舞、唱戏人。
②仕版:记录官吏名字的簿册,借指仕途、官场。
③肩舆:坐轿子前往。
④初第:科举考试初始中第(及格、中举)。
⑤轩鹤:乘轩的鹤,比喻受宠幸的人。出自《左传.闵公二年》:“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
⑥牢豕:古代祭祀时用的猪。
(4)阿谀取容,男子耻为妾妇之道。
本真不凿,大人不失赤子之心。
【注】①本真不凿:率真做人而不矫揉造作。
(5)君子之事上也,必忠以敬;其接下也,必谦以和。
小人之事上也,必谄以媚;其待下也,必傲以忽。
【评】小人刻刻在势利上讲求,故无常心,如此哪得不为君子所恶(wù)。
【补评】君子所恶,在小人心行,不在小人之人,所以君子耻为小人而能容小人,对小人不失忠敬、谦和,“忠恕之道,一以贯之”,但能明哲保身,不妄受小人祸害。
(6)立朝不是好官人,由居家不是好处士。
平素不是好处士,由小时不是好学生。
【评】蒙童之教,大有关系如此!
【注】①处(chǔ)士:古时候称有德才而隐居不愿做官的人,后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
(7)做秀才如处子,要怕人。
既入仕如媳妇,要养人。
归林下如阿婆,要教人。
【评】颜光衷云:“乡绅,国之望也。家居而为善,可以感郡县,可以风州里,可以培后进,其为化功,比士人百倍。故能亲贤扬善,主持风俗,其上也。即不然,而正身率物,恬静自守,其次也。下此则求田问舍,下此则欺弱暴寡,风之薄也,非所敢道矣!俚语云:‘刀趁利,炉趁热。’此两语误人不浅。夫刀利、炉热,用之以干许多好事,此光阴诚不可错过。又‘争体面’三字最误人。今且以何者为体面?若枉道求官府,辱身贱行,此无体面之甚者也。官府即姑从我,而心轻其为人,此无体面之隐者也。得势以豪乡里,而人阴指曰:‘此翼虎①,不可犯耳!’尚得为体面乎?认得体面真时,便不争体面,而百美集矣!”
吕东莱云:“士大夫喜言风俗不好,不知风俗是谁做的。身便是风俗,不自去做,如何会得好?”
讲风俗能就自己身上讲起,方算正人。
【注】①翼虎:添上翅膀的老虎,比喻气焰嚣张的恶人。
(8)贫贱时眼中不着富贵,他日得志必不骄。
富贵时意中不忘贫贱,一旦退休必不怨。
(9)贵人之前莫言贱,彼将谓我求其荐。
富人之前莫言贫,彼将谓我求其怜。
(10)小人专望受人恩,受过辄忘。
君子不轻受人恩,受则必报。
(11)处众以和,贵有强毅不可夺之力。
持己以正,贵有圆通不固执之权。
【评】内刚不可屈,而外能处之以和者,所济多矣!
方正学云:“处俗而不忤者,其和乎;其弊也流而无立。持身而不挠者,其介乎;其弊也厉而多过。介以植其内,和以应乎外,则庶几①矣!”
【注】①庶几(jī):差不多、接近贤圣。
(12)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
使人有乍处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评】乍交不为小人所悦,久习不为君子所厌,如是乃可见品。
(13)媚若九尾狐,巧如百舌鸟,哀哉羞此七尺之躯!
暴同三足虎,毒比两头蛇,惜乎坏尔方寸之地!
(14)到处伛偻,笑伊首何仇于天、何亲于地。
终朝筹算,问尔心何轻于命、何重于财。
【评】杨升庵诗云:“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持手一双。”足以唤醒一世。
【注】①伛(yǔ)偻(lǚ):弯腰鞠躬。
(15)富儿因求宦倾资,污吏以黩货失职。
【评】初起于觊其所无,卒至于丧其所有。若各泯其贪心,则何夺禄败家、丧名失身之有?
【注】①黩货:贪污纳贿。
(16)亲兄弟析箸,璧合翻作瓜分。
士大夫爱钱,书香化为铜臭。
【评】高忠宪公《家训》云:“士大夫居间得财之丑,不减于室女逾墙从人之羞。流俗滔滔,恬不为怪者,只是不曾立志要做人。若要做人,自知男女失节总是一般。”
【注】①析箸(zhù):分家。箸,筷子。
(17)士大夫当为子孙造福,不当为子孙求福。
谨家规,崇俭朴,教耕读,积阴德,此造福也。
广田宅,结姻援,争什一,鬻功名,此求福也。
造福者,澹而长;求福者,浓而短。
【评】造福正所以求福,不可不知。
【注】①什一:十而税一,或以十博一,表指收税或经商。如《孟子·滕文公上》说:“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说:“(范蠡)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
②鬻(yù)功名:用钱财贿赂而获得功名。
③澹(dàn):恬淡。
(18)士大夫当为此生惜名,不当为此生市名。
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此惜名也。
竞标榜,邀权贵,务矫激,习模棱,此市名也。
惜名者,静而休;市名者,躁而拙。
【评】辱身丧名,莫不由此。求名适所以坏名,名岂可市哉?!
【注】①矫激:奇异偏激,违逆常情。
②模棱:不置可否,意见含糊。
③休:吉庆、善美。
(19)士大夫当为一家用财,不当为一家伤财。
济宗党,广束修,救荒歉,创办义举,济人利物,此用财也。
靡苑囿,教歌舞,奢燕会,积聚珍玩,赏目悦心,此伤财也。
用财者,损而盈;伤财者,满而覆。
【评】无论在己、在人,义所当用,乃谓之用。义不当用,则谓之伤。有财者可以鉴矣!
【注】①广束修:广泛提供学费。
②燕会:宴饮会聚。
(20)士大夫当为天下养身,不当为天下惜身。
省嗜欲,减思虑,戒忿怒,节饮食,此养身也。
规利害,避劳怨,营窟宅,守妻子,此惜身也。
养身者,啬而大;惜身者,膻而细。
【评】养其身以有为也。
似乎爱惜此身,却不知已置此身于无用,直谓之“不自爱”也可。
(张同初先生“却金堂”四箴)
【评】陈榕门云:“按四箴所云当为者,即孟子所云‘求在我者’也。不当为者,即孟子所云‘求在外者’也。迹虽近似,义实相妨。今一一胪列之、互举之,是非、公私显然可见矣。忆余为诸生时,于官斋屏置间曾见此箴,觉有怵于心,而未知其言之切而中也。及阅历仕途,深尝世故,每见士大夫往往于此四者辨之不明,遂致误入歧途、贻悔末路,益服先辈格言切中世病、足发深省,而愧前此失于体认、草草读过也。然则思齐内省,为所当为,不为所不当为,愿与世之君子共勉之!”
【注】①啬(sè):节省。
②膻(dàn):袒露、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