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游浪语摘要》([民国]傅向荣)(现代标点含注版20210924)

下载：《倏游浪語摘要》（〔民國〕傅向榮）（1931年原版掃描）PDF.

《倏游浪语摘要》（〔民国〕傅向荣）（现代标点含注版20210924 ）PDF , WORD

https://pan.zhengxinfofa.org/down/iHIZg9dibRWa

倏游浪语摘要

〔民国〕傅向荣 著

校对者 注释

原 序

庄生以倏(shū)鱼从容为乐，非从容，殆难言乐也。余自来濠梁｛校对者注：庄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桥上辩论鱼乐，见《庄子·秋水》，后以濠梁比喻隐士悠然自得的出世思想｝，日敝敝于案牍，近且患失眠，然宵深籁寂，追忆见闻，天人之际，穆然神游，若不知劳且病者，则未尝不从容也。而反躬内省，益忧且惧，乐果在乎从容耶？书而质之当世，傥亦有掩卷俯仰而怡然自乐者耶？

丙寅｛1926年｝人日｛正月初七日｝

监利｛湖北省监利市｝傅向荣（壑琴）甫

撰于凤阳法院｛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法院｝

倏游浪语摘要

监利傅向荣（鹤岑）原著

△《晋书》多采小说，颇为后儒所訾，然体例固贵谨严，事迹又岂可湮灭？《尚书》为史氏先河，而《说命》《金縢》，何尝讳言神异？迁《史·两汉》所载，苍犬入掖，神爵集郡，以及栾巴、左慈、蔡顺、姜诗妻事，不一而足，何独于《晋书》而异之？尤可怪者，《王祥传》双鲤跃冰、黄雀入幕，明明至诚感神，而新学家笑为迷信，讲学家鄙为语怪，若唯恐世人信诚孝之可以格天者，其用心真不能以常情测矣！邑北胡章并（人呼字音如此，未详其义），少孤，母苦节，抚以成立。家贫甚，佣以供母。光绪庚子岁大旱，无所觅佣，日唯刈薪易米，以给饘(zhān)粥。值岁除积雪，无以为炊，乃冒雪行乞，而十室九空，推食者鲜。抵暮得米才半勺，心恐母饥，蹩(bié)躠(xiè)而归。行至旷野，天忽霹雳，觉空中有物跕(dié)跕堕，视之，则百余飞凫触电而死者也。以别无人知，独往返，尽取鬻｛yù，卖｝之，母子赖以全活。夫冬雪震电，事所仅见；电杀飞凫，世尤罕闻；又必在于野，又必堕其前，此岂可曰偶然者？恐程朱复生，亦不能谓无鬼神也。

△凤阳某甲夫妇，偕父与弟，演花鼓于芜湖，淫祠秽亵，害中人心。流氓胡三，因与妇通。钱老八，恶丐也，妇亦私焉。而胡莫之知，意欲杀妇全家，而取以为妻。商之钱，钱固昵妇，欲自娶，而藉其技以猎食也，则佯允之。且纠党李傻子、许四吃叭、杨五，乘夜杀某父子三人，令胡负妇而趋，猝出不意，刃贯其腹，立死。遂挈妇逃往宣城。后诸犯就捕，余见许年甫二十，意必为钱所胁，思得其情而活之，奈许坚不肯承，而众证俱确，遂均论死。行刑时，钱泣呼许曰：“我负汝，今悔无及矣！”此案死者八人，胡最淫凶，而报亦最速。某甲等罪仅诲淫，而死状太惨。故诸凶皆难免实抵，冥冥中殆有主宰。唯许犯则非无可生之法，吾竟求之不得。味欧阳崇公之语“死者与我均不能无恨”，又未可委诸冥冥矣。

△光绪丙午秋，余病温虐，医者误用柴桂，至九月初八日，觉心腹如炽，求死不得。午后，恍惚至一官廨，罪囚环跪阶下，惨状不忍入目。堂上一人公服坐，旁立小吏，呼余前，授一册阅之，签署德渡，揭视将半，余名在焉，下注“事多明察，中少诚实”，余则字小而多，未及细阅，吏即持置案上。甫出廨，似闻远远有哭声，须臾觉在耳边，目乍启，则敛具悉备，盖气绝多时矣。旋蒙游君敬山王君焕章以大承气汤治愈。后闻内子言：“气绝时，面色苍暗，体僵如冰，不图复有今日也。”此事若以为梦，则当时神经已失知觉，自无从留此印象，何以事后历历如绘？神明诏我，实无可疑。先慈在时，恒以“待人过刻、语言不谨”为戒，正与神训重规叠矩。二十年来，力求糊涂，而恒虑人谓真为糊涂；力戒权术，而必谓我非不知权术，不特辜负神德，亦且违犯家诫，萧瑀曰：“地狱之设，正为此人！”

△童时，性最鲁钝，塾师龚渐达、吴季平、杨志堂诸先生恒谓：“此子厚重，当能载道。”洎成童后，酷好袁随园书｛袁随园，即袁枚，清代诗人、散文家｝，慕其风流跌宕，变本加厉，竟至下流忘反，语言文字得罪名教者尤多。尝谓：“随园得子虽迟，而身名俱泰，白发齐眉，荡佚亦复何伤？”后阅桐城萧敬孚书庐江李子鹤事：“随园前生本一高行道士，尘心偶动，降谪人间，死后，上帝怒其迷失本性、违犯戒律，以前世道力尚深，薄谴转世为子鹤，读书见随园名字，必涂抹刮剔；遇随园著作，必购而焚之；匔匔(qióng)端谨，色戒尤严。年三十，客死金陵，遗一子，亦旋殇。”乃知随园生平享受，皆前生道行之因，子鹤虽深知改悔，仍无救于夙世之业也。嗟呼！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抚心自问，纵不永堕泥犁，亦求为李子鹤而不可得矣。

萧氏文集未收此篇。余在安庆觅得其未刻稿四卷，此文在焉，并有附记云：“方鲁生先生，咸丰丙辰为穆谈李君之事，穆时年二十有二，尚未知简斋先生生卒之年，后阅姬傅先生随园墓志铭，乃知卒于嘉庆二年。以方先生所言李君三十之年推之，则当生于嘉庆五六年。而光公律元谓考李君生日即随园下世之日，似乎不免小误，岂方先生记之未真耶？”云云，文长不及备录。

△凤阳刘姓，莫详其名，乡之人呼为老刘。素病蛊胀，一日，死而复苏，云见近村祝小宜，嘱寄语其家，多化冥镪｛qiǎng，钱串、银锭｝，济讼费。问何讼，曰：“吾祖与顾某讼，已得直，后当知之。”顾某者，小宜外舅也。初袁氏称帝时，民党谋讨之，小宜亦预其役。事败，拘捕甚急。顾虑其称贷川资也，劝其不必远逃，旋就捕以死。其已故祖恨顾斩其血食，故讼之冥司。然突不知所谓“得直”果何取征也。不一年，顾某脑后生疽，就医怀远，死后舟运尸，风浪颠播，溃烂处忽迸裂，而身首分矣。此事在阳律实不能坐以杀人，然吝己之财，陷人于死，律重诛心，不得疑为淫刑。孙被人杀，而祖必伸诉，足见披发搏膺并非左氏浮夸｛《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披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於帝矣！’”｝，受冤者虽不自报，亦必有代为之报者也。

△动物死体，多遗磷质，氧化燃烧，夜暗而光见，俗言鬼火，误也。然鬼火亦实有之。先王父尝夜自县城归，途遇微雨，忽遥见一灯，高与人齐，飘忽至前，屹然不动。立而视之，有小红烛，长寸余，幢幢无焰，以下则朦胧不可悉辨。意欲让道而行，深恐追袭其后；欲举杖击之，尤虑激怒为祟。相持逾刻，适有催租吏某遥呼为谁，甫回首，而灯杳然矣。某怪问顷从灯光下见为两人，彼灯与人奚往？告之故，某亦不敢独归，乃偕行下榻焉。鬼既能现形持灯，则必能执刀，必能举火，《太平广记》陈勋、张进诸事，定非凿空之谈。先王父每举以为诫，曰：“傥我与鬼有夙冤，尔时宁堪设想？汝曹居心行事，须常思有遇鬼时也。”

△泗县李锁孜，随村众捕鱼湖中，得一乌鱼，拨刺而脱，为同村王六所获，争夺互殴，以鱼叉刺伤六腹，致死。县判抵罪，覆判，因死者理曲，改处无期徒刑。《搜神记》载李进勍覆舟，诸鱼负之水上，并获黄金二斤，事颇怪诞，然陆清献“三鱼堂”故事则必非杜撰。既能佑德，必能报冤，一鱼而几死两命，其中自必有故矣。

△怀宁姜甲与弟乙，积不相能。甲常挟长以凌乙，乙偶犯之，则诉诸族长，治以家法（皖省习俗族法极严，有犯上者往往扑责）。会其母死，治丧之费百计盘剥，迫令鬻产以偿。乙忿无所泄，阴念：“彼特兄耳，犹能家法治我，我于伊子则叔父也，杀之宁遂抵耶？”誓必绝其后。盖甲有独子，贸于徽州，因函嘱归襄葬事。迨至家，诣柩前跪伏而泣，乙骤击杀之。到官，余力言衅由甲酿，且名分所关，总宜宽其一死，因判处无期徒刑。监禁甫三月，会有反狱之变，乙乘夜越城至江岸。轮舶适至，方欲附以往申，突闻足下铮铮，则断余锒铛绕于胫者，忽坠也。逻者捕获，就地枪决。漏网已在须臾，而竟难逃显戮，其为冤魂索命，理无可疑。余方欲求其生，而鬼神必致之死，而今而后，益信神权之大于国法矣。

△《乐令》论梦，曰想曰因。刘孝标释“想”为《周礼》之思梦，“因”即正梦，则其说远不及《周礼》之赅｛gāi，完备｝洽。近世科学家谓梦乃脑中印象不规则之发动，诚极透辟。然或脑中无此印象，而梦知他人隐念，不知科学家将何说以解之。近里王郝姐，中年而寡，殁｛mò，死｝时遗一女，才数岁。于归｛女子出嫁｝后，先慈｛作者亡母｝春秋已高，几不复能省记矣。一日梦郝姐含泪下拜，丐传语其女不可轻生，郑重再三而别，醒甚异之。然事殊不经，姑托词招女来，于无人处姁妪摩抚，絮絮询近状，女不言，而双泪萦眦。先慈忽正色曰：“汝得勿欲死乎？”女犹强颜不承，告之以梦，乃泣曰：“迩因某事拂逆，愤不欲生，然实无一人知也。”于是温慰而遣之，今儿女成行矣。此可见隐念偶动，鬼神即有闻知。又可见父母钟情，泉壤犹切愿顾复。人奈何“忽尔室之旦明，忝所生于兴寐”乎？

△定远管吕氏，狡悍而淫。有客民黄小石偶为插秧。夫某适外出，即留小石共宿。夫兄三德怒其无耻，次晨托故逐小石。洎某归，妇乃哭诉三德夤夜强奸，愤不欲生。入夜，伺三德独卧门外，又百计求死，某止之，则跪泣曰：“能杀彼，我投河偿命，勿累汝。否则我独死，誓不忍辱苟活也。”言已，夺门望河而奔。某悲愤交迫，立杀三德，已乃呼曰：“吕氏投河矣！”家人见三德惨死状，亦疑为妇所杀，然往捞，迄不得尸。抢攘间，忽见妇偕三德女哭而来。盖夺门后，伏窥一一，即奔往女家，告以某杀其父，命之同归，意在令某抵罪，而径嫁小石也。县以事上，余密令迅拘小石，严讯，得奸宿状。某始悟为妇所陷，乃历历述如此。提妇，则面无人色，投地乞命而已。此与晋富阳令妾桃英陷孙元弼事正同。顾彼仅欲杀元弼以灭口，此并欲陷杀其夫，心险而计更巧矣！独不料小石之被拘，何耶？语云：“大巧即大愚。”顾亭林曰：“巧召杀。”机变者可以儆矣。

△故人子某，七岁，即毕业五经，背诵《尔雅》，琅琅上口。一日，适玩园花，予指牡丹，命属对。沉思良久，曰：雄黄颇称，奈声不谐。其心思缜密盖如此。予尝戏其父曰：“人言是儿跨灶，吾恐乃翁将从平地望百尺楼耳。”年十二，应童子试，以前茅调覆，终日酣眠，竟曳白｛卷纸空白，只字未写｝出，曰：“何物广文，堪吾束脩｛学费｝耶？”后愈长愈放浪，学亦愈进，诗学四灵，而能避尖酸；字仿张廉卿，亦瘦挺有韵。人无不爱其才，而亦无敢与之近。落魄津门，以宿娼染疾死，年来三十也。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人物志》曰：“先观其平淡，后察其聪明。”教子弟者，可以知所务矣。

△太和李友桐，凶暴无赖，服役霍邱某巨绅家，如虎傅翼，乡愚侧目。适绅欲得鲁姓一孀妇田，因其夫兄立德有违言，乃招妇至家，数日约成。命友桐率党送之归，声言立德蜚语诬蔑，奉命捕治，不得，则殴毙其母，更迁怒约保牌甲多人，逮系如囚。于是地方哗然，官亦迫于公论，姑拘友桐于狱。旋绅关说，释之，荐往孙家楼看家。会有溃兵经其地，又嗾使｛sǒu shǐ，教唆｝绎骚｛扰动｝索财，而因以染指，后由警备队拘之官，卒赖绅力仅科徒刑二年，解赴阜阳监狱。越年余矣，立德间诉前案，官皆投鼠忌器。后有强项令史某阅卷怒甚，乃提回付狱待讯。无何，六安刀匪陷城，并图攻霍邱，匪中有前次溃兵，因曾与识面，潜来约为内应，友桐允之。事觉，并以军法枪决。方某绅之关说出狱也，可谓系铃解铃，踌躇满志矣。然友桐先不出狱，则末由识溃兵。后虽入狱，亦无谋乱之机。其殴死人命，于律总不至绞，更何论乎枪决。乃知小人行险，偶徼一时之幸，正鬼神贯盈其恶，使之自速其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某绅其亦可自儆矣。

△南陵施张氏，与余绍棠通，夫某隐忍，相安历二十年，且各抱孙矣。绍棠忽谋杀某，张允之，乃贿宛学道，托故偕某赴城，夜归，行至峨岭，杀之，遗尸水边而返。某有已嫁女，是夜梦其浴血立门外，醒甚异之。旋闻邻人言县官赴峨岭验无名男尸，往观，则抱尸大哭。旋张亦来，牵女跪官前，泣求缉凶，抚慰再三始已，然女卒不知某之为谁杀也。一日，张见学道，忽厉声曰：“汝杀我，不偿命耶？！”言讫倒地，犹切齿，语喃喃。尸亲遂并拘之官，一讯俱服，而绍棠已闻风逃矣。二十年卧榻鼾睡，安之若素，杀机果何自而起？冤鬼既如此有灵，主谋者又何以漏网？然则过去生中殆必有种种因缘，如王士真之于李生者矣。

△凤阳愚民，子女幼殇者，多投以饲犬，积习相沿，官不之禁也。余屡欲严治，苦难得其主名。一日，霖女偕燮儿自塾归，光儿方戏庭中，相与踦闾｛lǘ，门｝而语，指天画地，刺刺不休。诘之，则西邻有女病革｛病势危急｝，杀而投之城下，彼随往观，人藐其幼，而莫之避也。访知为常汝敬，即逮交县署，严治示儆。五龄童子何预人事？顾历历见之而历历述之，一若恐余不知而使之闻之者，此其中必非无故矣。乃闻邑人士有为汝敬缓颊｛婉言劝解或替人求情｝者，习俗移人，贤者不免，可慨也矣！

△清光绪中，吾邑有票匪之役，其始由一二不逞者，假种族革命为名，自湘省潜至朱河，诱惑市井恶少及愚妄无知之民，蚁聚乌合，盗弄潢池｛发动兵变｝，官军掩捕，骈首就戮｛并头被杀｝，亦可哀矣！一日，适斩决宋士和等四人，吾族某闻妄人言饮人血最能养生，乃着皂隶服，混入刑场，每戮一人，急就其颈而吮之，自以为奇遇也。不一月，即呕血，暴死于途，群犬争舐。族人闻知，始醵(jù)资葬之。《博异记》载王忠宪以弟忠弁为恒阳所杀，仇不反兵，乘吐突承璀擒诛逆党时，误食马奉忠心，犹为鬼祟(suì)而死，况幸人之死而冀养己之生乎？横尸路侧，与肆市宁复有殊？至犬舐遗血，则较彼四人又更惨矣。

△萧山汪龙庄先生《佐治药言》云：“每办案牍，无论事之大小，必静坐片刻，为犯事者设身置想，并为其父母骨肉通盘筹划。始而怒，继而平，久乃觉其可矜。”此与欧阳崇公求生不得之说，正可互相发明。盖至为其父母骨肉计，则求其生自无不得者。独子养亲，古律详之矣。忆办蒙城桂甲谋杀本夫案，其父先牵连瘐毙｛yǔbì，饥病等因缘死在监狱｝，提讯时，抢地号咷，以手自击其头者数十。诘之，亦不置答。缘甲本独子，母老而瞽｛gǔ，眼瞎｝，其父既死，母将同毙，故痛自怨艾也。余因其几希天良尚未尽汩，力主减死，仅以奸妇拟抵。盖深体先生之言耳。

△庄子上夺乌鸢、下与蝼蚁之说｛《庄子》：“在上为乌鸢(yuān)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于此，何其偏也。”意指不必埋尸于地下｝，诚极旷达，然逐肉见诸上世，孟密传于埃及，足征掩骼埋胔｛zì，腐肉、尸体｝，草昧之初中外已启其端，而死者有知，即不能无山邱零落之感也。光绪壬辰冬，许子让先师村中十数家，屡兆焚如。火或出于箧中，或焰于屋上，一夕数惊，人皆露宿。余偶往觇，坐甫定，忽闻东舍板扉为火所爇，才扑灭，而楼上火复炎炎。求其故而不得，或谓氧化使然。按氧虽助燃，而木质之发火点颇高，门当朔风，从何而着？许师为言村多古冢，日久陵夷，牧兽筑场，习焉不察，未必非神恫而祟也。乃醵资祈祷，重封马鬣｛封坟墓｝。自是晨炊夜燎，无复他异矣。晋唐诸儒动斥墓祭非古，岂知鬼神之情状哉！

△梁武帝，尝命中使召榼头师至，时帝适与人奕，欲杀一段，应声曰：“杀却！”奕罢，问榼头师安在，中使奏曰：“陛下顷命杀却，已诛之矣！”此可见“生杀予夺，言莫予违”，专制之毒极矣！不意民国亦复有之。京师军政执法处某，世所称七杀将军者也，草菅人命，并世无两。余在都时，途遇槛车，载三死囚，大呼曰：“我等何罪？胡不询便杀耶？”盖被逮时，值某赌负，怒甚，所司就局间请发落，某忿其烦聒(guō)，漫应曰：“杀了完事！”三人遂赴刑场矣。后解职闲居，为人诱至寓中，数其罪而枪杀之，变起仓卒，并不及发一言。报应之巧，无过于此者。

△乡人王绍汉，精拳术，每出必挟利刃，横行乡曲，见者股栗。余虽未睹其面，谈虎亦色变也。尝悦一农妇，强污之，且居其室，逐其夫，亦无敢谁何者。饮必醉，噉｛dàn，吃｝必丰，皆取给于族里。謦咳所及，环立唯唯。一日，怒诟其妻，并迁怒外舅，将往刃之。至则已闻风逃，忿无所泄，立火其庐，邻居烬焉。旋亡命潜江。不数月，知人皆隐忍无敢诉于官者，乃怒马驰归，探丸椎埋，如火燎原。会有所需，限族某咄嗟办，稍稽｛jī，停留｝即声言必有以报。乡邻怵｛chù，害怕｝于前车，至有举家宵遁者。其族长清香虑酿巨变，乃佯与狎，醉而缚之，未及到官，自知罪已贯盈，投水死。如此冥顽不灵，自无保全性命之理。然按诸法律，未必即死，而卒不免于自毙，益足见天网之决不可漏矣！何多行不义者，尚欲侥幸于万一耶？

△宿县张殿富、殿贵，与兄殿福析产时，父母恶其游惰，独私享于福。不数年，富、贵皆贫不自存，迨父母死，殡葬之费无力分任，拟鬻宅以偿，而福又抑勒之，贫愤交集，遂夤夜伪为盗，杀福全家，而各以一子分继其产。事发骈诛，产亦荡然。谳｛yàn，审判定罪｝此狱时，或谓其父能知子，余谓三子皆极不肖而复愦愦｛kuì，昏乱、糊涂｝焉，使其利害之不兼容，其顽嚚｛yín，愚蠢而顽固｝可想。其食此报也，亦必非无因。先哲云：“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非唯种福，虑患也亦深矣！

△炭素化合物，烧于空气中，或动物呼吸之际，常发生无水炭酸，其质较重于空气，多沉聚于暗穴幽室空气不常流通之处，人若久处其中，往往因空气减少，罹窒息之灾，此在科学上本无可疑者也。光绪丁酉，从熊鹤亭先师肄｛yì，学习｝业曾氏明义斋，值夏月，有某自师家来，宿于厨舍之旁。半夜，忽闻有声类梦魇｛yǎn，梦中因受惊吓而喊叫｝，众往视之，则某卧地上，口鼻血溢，移时而醒，自言：“此来实因有族人溺死于某处，问应否报官者也。”师诘其状，则意在罗织以图贿，乃严斥逐之，且笑谕诸生曰：“溽暑尸易腐，安知非死者恶其贪忍，而祟以示儆者？”旁一生曰：“此盖逼近炭炉，中一氧化炭使然。”余曰：“果尔，则何能遽活？殆暗室中多无水炭酸乎？”师曰：“汝等所言，诚皆有故，然主人房舍多矣，而某独宿此室，某来此亦屡矣，而今独有此变，则谓为鬼神祟之亦可也。”追忆前训，深叹彼时龂龂｛争辩的样子｝，真乃醯鸡｛醯鸡即蠓，酒瓮中生的一种小虫，比喻见闻狭隘的人｝之见。

△《唐书》，杨国忠以善摴蒱｛chūpú，古代一种类似掷色子的博戏｝得入供奉，尝后出，专主摴蒱，计算钩画，分铢不误，帝悦曰：“度支郎才也！”由是柄用。此殆仕宦以赌博为捷径之权舆。某军阀极盛时，伺候奔走者无不以赌博阶进，一时有非其地不输、非其时不输之说。有某县令，尝觊觎｛jìyú，过份希望｝一道尹缺，乃夤缘｛攀缘｝与军阀博，输至二万余金，同列皆贺，令亦自谓可操左券。不意军阀忽以疾废，而巨金遂掷虚牝｛空谷，亦比喻无用之地｝矣。区区县令而一掷巨万，贪黩从可想见。吮小民之膏血，供暮夜之苞苴｛bāojū，原指包裹鱼肉的蒲包，后转指赠送的礼物，再引申为贿赂｝，设竟以此擢官，其搜括必更甚，其食报亦必更奇。似此轻轻虚掷，以了悖入悖出之局，正鄙谚之所谓“善退财”也。虽然，“一文将不去，唯有业随身”，佛氏之言，又岂欺人？

△路长君云：“刻木为吏，期不对；画地为狱，议不入。”似作孽莫如狱吏矣。然势易造孽之地，造福亦甚易。会稽梁文定公之封翁｛封建时代因子孙显贵而受封典的人｝东山先生，官刑部司狱，恤囚备至。尝曰：“彼自罹于法耳，我何忍瘐苦之。”向来入狱者，狱官辄有所索，不遂则凌虐以取盈。先生一无所染，身督狱卒洒扫清洁，一切可以方便者必多方调护之。见犯人席地卧，蒸湿最易致病，特为换板床，后遂为例。世宗闻之，曰：“是有阴德。”特擢主事。相传先生尝就乩坛问宦途所至，判曰：“司狱有功，前程远大。”曰：“然则外擢道府乎？”曰：“不止。”“然则递升两司或开府乎？”皆曰：“不止。”“然则内跻九列乎？”曰：“尚不止。”先生笑曰：“然则拜相乎？”则批曰：“真者不能，假者可得。”后诞文定，由状元起家，官东阁大学士，先生果赠如其官。此事是否附会，原不可知，然以世宗之严刻寡恩，犹嘉许其阴德，则其慈祥恳挚，足以贯金石而感神明，抑亦事理之固然也。

△合肥李文忠之封翁玉泉先生，官刑部提牢厅。时见晚饭后收到罪囚，饥饿可悯，因捐米煮粥食之；暑则捐给蒲扇，焚柏枝苍术以辟疫；冬则募购棉衣棉被。后遂沿以为例。有咏其事者云：“晚饭早过枵腹来，双眸炯炯不胜哀，狱中幸有推恩米，例自先生到此开。一汤一饭浅深量，是否堪餐每自尝，甘苦可推军十万，狱中留得姓名香。柏枝苍术辟邪香，功德门中便易方，雀在密罗鱼涸辙，但能拯救见天良。棘墙深闭见天遥，溽暑熏蒸未易消，赖有仁风吹隔座，蒲葵五万共招摇。托钵沿门醵俸钱，秋深检点补黄缗，严冬更给病囚被，寒到圜扉｛狱门｝不耸肩。”即此一事，足见文忠之出将入相，兄弟子孙三世建节，皆先生之积善余庆。读之者，可以兴矣！

△上二事，均见《提牢备考》。观两公之食报，足为治狱者劝。而近有一事，足以为戒者。皖省囚粮，例定每日八分，准作正支销，囚徒多知之，污吏虽欲克扣，亦不能无所顾忌。有某令之眷属，乃命其干仆炊粥与面，以售于囚，价既昂于市，物尤红腐不可食。管狱员王某，心不谓然，间示意诸囚，令谋自爨｛cuàn，烧火做饭｝。某令衔之，阴谋齮龁｛yǐhé，倾轧｝，乃不敢与抗，仍令购食如前，唯囚粮以银折钱时，或有奇零，必合数日算给之，丝毫不以自润。未几，竟病疫死。余挽诗有“独留方寸地，不扣半边钱”之句，盖纪实也。旋某令亦去职，客死。此官眷之居心行事，可谓绝无人理，而阴罚乃先降于其夫，非必罪坐家长，实恶其同恶相济耳。王某心实可原，而卒夭天年，岂以其迁就恋栈故耶？呜呼！陈群、王祥，盈史册皆是已，胡天于王某责之独苛耶？

△泾县潘张氏，与恶少某通，为夫所觉，重责之，且戒以再犯则死。某乃诱与野合，泾故多山，村妇采茶诛茅，往往朝出暮归，人亦不瞩之目也。一日幽会于岩下，突为其夫所遇，自知归必不免，乃与某共击杀之，弃尸涧中。至晚归，故向邻人询夫何往，咸以其白昼外出，初不疑有他。久之无耗，始窃窃私议，然终无所取征也。一日，有老妪刈薪山中，忽见一小黑猫，驯扰可爱，欲捕之，猫则疾奔，已又蹲伏其前，摇尾长鸣，又追之，则又奔，渐至涧边，而尸见焉。急归以告尸亲，往观，则伤痕宛然。拘妇与某到官，论死。《宣室志》载野狐入姚氏宅穴，魏南华因掘获盗赃，以正劫杀之罪。此猫殆亦冤鬼所凭欤？然野狐终未之见，而此猫则仍畜于妪家，余欲购得以示人，好事者遂目为神猫，妪亦信其神，而奇货居之。然则隋世猫鬼之祸，安知非由此以肇其渐耶？甚矣！居官者一举一动之不可以苟也。并及之，以志吾过。

△元张文忠公《牧民忠告》云：“民有妖言惑众者，当假以别罪罪之。如有妄书，取而火之，则迹灭矣。勿使蔓为大狱，延祸无辜。”按此策不唯可培阴德，且足安反侧而弭隐患。然公然为之，必干吏议，从井救人，其谁敢试？相传吾鄂饶封翁为县胥时，有教匪案，狱方急，适县令以搜获名册附卷，饬翁拟稿。翁阅册，皆乡井良懦，受匪诱胁，冀免劫杀者。因绕室傍徨，至夜半，忽自批其颊，曰：“此何事，尚游移耶？”即纵火自焚其庐，诣官自首，以卷册俱烬，请死。令心敬其仁智，特具详回护，乃从末减｛从轻论罪或减刑｝。因私语翁曰：“让汝积此阴德。富贵无相忘也。”后果以子贵，膺一品封典。然则诚心为善，正不患无术以济之矣。

△在黄州时，有争产构讼者，其祖以农起家，生二子一女，以田二百亩与女，终身不嫁。二子早故，遗孙甲、乙，贾于沙市老河口，投禁烟之机，以贩土致巨富。洎女死，甲、乙各欲独有其产，虽屡经定谳，而讼仍不休。盖两人皆粗知文字，其祖在时，以受人凌藉｛líng jiè，侵凌、欺压｝，特延师至家教习词讼者也。后甲竟贿某军官，诬乙与民党谋乱，抄毁其家，几罹不测，而甲亦旋死。夫田舍小康，诚难免见逼于豪右，然唾面自干，究亦何害？既能延师课孙，自当蒙以养正，乃教之读则唯令学讼，教之贾则专务犯禁，卒至同室操戈，外侮自召。甲、乙固不足责，而乃祖之贻谋亦大可怪矣！《袁氏世范》曰：“教子须令有恒业。”《景行录》曰：“以智术遗子孙者亡。”彼守财虏乌足以知之。

△余家三世戒食牛，盖推无故不杀之意，非必信小说中陈昭、庾绍之诸故事也。然即以因果论，亦有如影随形者。涡阳丁谷，业屠牛，其法以铁椎击牛，令其缓缓而死，云如是则血皆凝滞肉中，获利较丰。人以其过于残酷，或劝令改业，则忿然曰：“不改业，宁捞我出西门耶？”西门者，死囚行刑地也。有胡某畜一牸牛｛zì niú，母牛｝，驯而有力。忽一足病跛，乃鬻以供屠。牵时，牛卧地不行，鞭之唯牟然哀鸣。谷怒甚，即地椎杀，剖其腹，则孕犊已数月矣。后某往索其值，谷适解牛未竟，告以少待。某执不可，径阻其奏刀。谷大愤，刃刺某腹，肠出而死。到官时，历历自述，且曰：“我不欲活，请速捞出西门。”狱上，论死如律。觳觫｛hú sù，恐惧颤抖的样子｝人所不忍，而况戕杀胎夭？壮用其力，病付诸屠，平日设心处事宁复稍存恻隐？牛刀刳腹，自孽奚逭｛huàn，逃避｝？谷不肯改业，人诚不敢捞出西门，宁知离离奇奇，竟至自请捞出哉！天道好还，可畏如是！

△镇江傅陈氏，颇有姿首，与夫福元以佣为生。邻妇李侯氏，故与张业创私｛私通｝，一日，诱氏往荒洲拾薪，迨深入蓬科，乃乘间逸去。张骤前拥氏｛陈氏｝于地，强求野合，抵死不从，张恐事泄，乃杀以灭口，投尸河流而逃。地有木商朱某，忽夜梦一妇，血污遍体，自言为福元妻及被杀状，醒方以为异。不移时，而平政桥下之惨死浮尸，喧傅众口矣。乃历述所梦，招福元来验，果其妻。鸣官逮讯，侯氏供伪约拾薪，实受张教，杀人则非其所料。遂严捕张，而置之死。时甲子春二月也。匹夫匹妇强死，鬼犹为厉，况贞魂烈魄而肯含冤泉下乎？观此，知《还冤志》何敞梦苏娥诉冤事，决非颜氏杜撰。稔恶者其可虑矣！

△《聊斋志异》淄川令谳王五与奸妇谋杀本夫狱，其关键全在尸未出井，妇即谓确系其夫，并请官悬赏募得王五，觅头完案。然事有极相类而适相反者。旌德货郎刘某，荷担行贾，且向王姓责负｛追责负债，即讨债｝。归途暮雨，宿友人张黑家。黑利其财，杀而投之谷中。其妻李氏，以夫久不归，沿途探悉曾宿黑家，而黑颇支吾，然不疑其有他也。其夜，梦某告以死状，且言尸在谷中。往觅得之，驰诉于县令，急围搜黑家，得纸币若干，内二纸有王姓名，即当日偿某而手署以为识者也。众证环质，黑遂伏法。此事在自恃聪明者，势必怀疑李氏；在偏执科学者，更不信有鬼神。狱情出入，宁可忍言？后晤此令，询其何以径搜黑家？令曰：“初亦颇疑李氏，继思果伊教人要杀，只应佯为探询以掩耳目，安肯指出尸身？若欲嫁祸，则王姓既有逋负｛bū fù，拖欠负债｝，加罪不患无词，又奚取诬及张黑？”所以急急围搜，意谓货担中物，妇女必有爱而私藏者，署名纸币则非始料之所及也。此令心思之细，可谓铁中铮铮。卒以无奥援｛官场中暗中撑腰的力量，有力的靠山｝去职，为之扼腕者累日。

△涡阳王志，私贩鸦片于霍邱。有苏振刚者，亦涡人，寓于霍，而佣织于刘宾家，以乡谊就志转贩，因折阅｛zhē yuè，买主杀价，商品减价销售｝负其值，久无以偿。后志索逋急，乃诱令共赴王家集称贷，昧爽首途，行至韩桥，突椎碎志脑而死。时方大雪，仓卒间，一履陷雪中不可得，一履血染殆遍，乃携归而藏于被底。宾问志何往，答曰：“回涡。”亦莫之异也。后闻韩桥有横死男尸，官验时起有遗履，因忆振刚当日履出跣归，疑之，而苦无征验。忽见犬衔一血履，识为刚物，即检视其被，则血泥狼藉。缚之官，取履与验时起得者合以示之，一讯而服，论死如律。夫一履已失，余何足恋？顾必携之藏之，此果何心？犬之衔履，即曰性嗜血腥，而不先不后，恰值官得遗履，宾怀疑心之际，又岂偶然？颠倒离奇，而钩心斗角，奚必孝直讼生人？乃谓鬼有形哉！

△全椒郑刘氏，与猎户褚春林通，夫如林虽知之，而孤身客寄（本潜山人），不能禁也。一日，刘氏方与反目，适春林荷枪来，因乘间谋，伪约如林往饮其家，至陡山嘴，枪杀之。邻人久未见如林，又以山下草染血痕，皆窃窃私议。有老人金瑞祥者，尝夜归，途遇一犬，呜呜而行其前，径入山中，自是夜夜皆吠，声极悲惨。心疑之，爰约邻人入山，遍觅无所得，乃望空祝曰：“如有冤鬼，可现形，或发臭。否则吾亦末如何也。”瞬有奇臭直来，因逐臭行，至岭半，乍见石洞肋骨二截在焉。即捕犯到官，然坚不承，官无如何，乃悬赏觅尸。伍伯王得才稔知瑞祥逐臭得骨事，因常效所祝，偶至滁县北拐塘边，鼻端忽觉有异，乃涸塘水，有石复小坎，满贮残骸，枪伤宛然。报官讯犯，则在石洞支解移来者也。论死如律。动物学家谓犬之嗅觉极灵，各国多用警犬侦探，似此犬亦无足异者。然警犬虽经训练，而收效仍微，此犬果谁为训练？谁使侦探耶？遇人则导其前，无人则吠于夜，如泣如诉，必待骨现而后已，恐警犬亦不如是急切也。至奇臭忽发，断非适然，然科学家必谓为气压高低之所致矣。

△友人柳君冠民言：涡阳某令，因岁贡生李坤排抗亩捐，乃诬其父子为苗氏余党，聚众谋乱，议处大辟。招解至府，太守亲讯，深知其冤，谕准平反。某令闻之，则以银五百寿太守，刑幕多方媒糵｛méi niè，酒母，比喻借端诬罔构陷而酿成其罪｝，覆讯竟如县议。时坤之子妇，适抱一女，携两子，观听其傍，悲惶无状，即并子女溺於水。于是戋戋｛jiān，微少｝之赂，竟杀六命矣！太守旋于人日｛又称人胜节、人庆节等，在农历正月初七，源于女娲创世传说｝疾卒。先是除夕，有丐者宿城隍庙，梦见城隍神决狱，一囚赭衣｛zhě yī，古代囚衣以赤土染成赭色｝锒铛，识为刑幕；原告二人，不知为谁。醒后，为人述其状，盖李坤父子也。丐者之言，有无附会，固不可知。然某令两子旋夭，身遘｛gòu遇｝奇疾，肉溃如剥而死，刑幕亦靡有孑遗｛jié yí，遗留｝，则固彰明较著者也。

△石首袁先照，粗识文义，而性特狡狠。会其戚车某被匪绑票（俗谓盗匪掳人勒赎为绑票），因向车家属诈称与匪熟识，愿代说赎，骗取巨金逃之汉皋，车之生死不顾也。有同寓武弁，诇｛xiòng侦察、探听｝其多财，诱以苞苴｛bāo jū，贿赂｝求官，遂倾囊授之。不数日弁持公文至，则擢用某营营长，且命回籍召募成军。于是大喜过望，归耀书锦，一矢之程，驺(zōu)从｛骑马的侍从｝必备，并驰函邑令，责以供张｛供给｝。令心知有异，托故视其牌照，则印押皆伪，立送军法处，以啸聚谋乱伏诛。时车已罄产赎归月余矣，爰亲往奠酹(lèi)，谓“伯仁由我而死”云｛《晋书·列传三十九》：“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四川金堂县知事陈某，年少气浮，而小有才。诇知巡按使家曾被劫，乃力主军法治盗，因之大蒙赏识。一日，其卫队在途遇众牧童博戏，捕系之，有富绅为缓颊，释归。旋股匪猝至，杀伤队士，某闻之谓系牧童暗通声息，即率兵往逮富绅与牧童，就地骈诛，姓名皆未暇问也。友人高君润之为余言如此，并计其在职中所杀人，约在三千以上。后陈将军宦督川，执某，讯实枪决，闻者称快。夫刑乱用重，良非得已。然除莠原期于安良，而彼独借杀人以取媚，其用心略与尹赏同，其滥杀则尹赏所不为也。一以寿终，一以诛死，可知严酷而戮盗贼，天心犹能曲为谅；卤莽而戕善良，自孽断无幸而免。

△昔人（似是纪文达）题铜雀台瓦砚云：“铜雀台址颓无遗，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骨董家读之，当亦哑然自笑。在黄州时，有农人某，掘地得一铜镜，背有篆文五，剥蚀难辨，或云“青龙三年造”。有周生，性最嗜古，以钱二十贯购得，且嘱某再就其地掘之。于是附近古冢发掘殆遍，卒无所得。或言此镜价值千金，嗾｛sǒu，教唆｝某向周索赎。互相争殴，推周跌于石上，垫伤致死。到官，判某徒刑八年。原告不服，辗转上诉。余旋他调，不知究竟，然两家之产早竭矣。按魏曹睿、后赵石鉴、后燕兰汗，均曾以“青龙”纪年。燕既远在北鄙，后赵虽曾据邾城，而鉴之享国不及一年（兰汗亦仅一年），则此镜当是曹睿时造。然据洪氏《三国疆域补志》，荆州以东，庐江以西，沿江之地皆为吴有（按，吴有庐江之大半，与魏并置庐江太守），盖自赤壁战后，孙氏世据此地，绝未一入于魏。（赤壁之战实在黄州，李氏《兆洛说》颇精审。）铸镜殉葬者，安得用其年号？其为后世好古者笃于“兰亭”之爱也无疑。周生与某玩物贪财，祸及古冢，固宜食此恶报。而冢中枯骨，生博赏鉴之名，死犯玙璠｛yú fán，美玉｝之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千百年后，窀穸｛zhūn xī，墓穴｝不安，夫亦大可哀矣！

△友人魏君绍殷言，曩牧寿州时，有定远令高某，每获强盗，则张其手足，钉悬于城墙，再取巨钉向其胸虚作猛击状，旋即椎而贯之，云如是则心必惊而缩上，虽贯胸膈，而不伤心脏，庶几难于速死也。此法他人不忍为，亦不善为，故必须某亲为之。一日，方行此法，钉孔血忽喷溢，手与面皆满，旋溃烂遍身，呼号数月而死。医学家谓传染病菌如梅毒之类，多寄生于血中，是或血有毒菌侵入皮肤之所致。然某不如此残毒，则必不亲行此法，任有何种毒菌，亦乌从而传染。体无完肤，视钉胸为何如？呼号惨痛，求速死又何如？请君入瓮，有其过之矣！

△丹徒尹君小隐，倜傥权奇，喜谈兵略，于奉直之役，胜败得失，言之尤娓娓动听。闻余喜论因果，乃举所见直军两事相告，盖尔时适为新闻记者，故特留心轶闻也。一某营长，督队赴敌时，途遇农人负芋，兵士争取食之，农人泣求给值，其连长乃与一伪币，旋察知，则泣而尾追。适遇营长，心良不忍，即以小辅币十数枚与之，而置伪币于腰间。战时飞来枪弹，适中于币，幸得无恙。又一兵士，于战胜时诇知某村有少妇，欲往污之，不意先有溃兵逃藏村后，见之，误谓敌来搜杀也，急举枪遥击，中其肾囊而死。观此二事，真所谓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然伪币特径寸之物，肾囊亦大不盈握，较之身体均不及百分之一，而枪弹竟巧值如此，则不可谓非鬼神矣！

△丁巳之冬，吾邑值南北鏖兵，地方蹂躏，惨不忍言。吾家三次被劫，席卷资物，以牛车运上轮舟，当事者不之问也。有一兵独至吾家，欲胠箧｛qū qiè，从旁边打开箱子｝而扃鐍｛jiōng jué，栓锁｝甚固，急举刀斫之，误断两指，仍负痛搜索。腰橐｛tuó袋｝既盈，则褫｛chǐ脱｝弃军装而逃。又恐关津盘诘，因雇本邑莠民｛恶民｝某为乡导。同行二日，创痛益剧，昼夜呻吟，某觑｛qù窥看｝为易与，乃梃击垂死，夺其财而逸。后闻兵遇乡团，见其形迹可疑，执送当地驻军，以临阵脱逃诛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固理势之常，无足怪者。然当时不斫其指，则赳赳可畏，某断不敢相犯。既有某为乡导，自可安然出境。乃当其行劫之时，即隐伏致死之根，造物用心，诚巧且密矣！惜乎此兵之不悟，而卒至于死也。尤而效之者，虽至于死，而仍不自悟也。噫！

△沔阳严某，家资巨万，而重利盘剥，析及秋毫，语言尤极尖刻，乡里族党无敢与近者。以知事需次于秦，适上峰委令督铲某县烟苗。时烟禁废弛，在事者皆按亩征税，以饱私橐。委员禁烟，不过掩耳盗铃，借免外人之责言。凡听鼓者，无不以是为优差也。而某之欲则尤大，到县即遍张文告，雷厉风行，“乡民以纳税有例，凡所”云云，原属催科之故智，委员程仪“自有县令任之”，亦莫或过而问者。某心愤甚，乃逼迫县令，同带卫队，沿乡勒铲。令不得已，阴授意乡民醵资供委员夫马，事谐矣。而西乡民独犷悍，抗不从命。某即率队前往，抵暮，行至深山，忽暴徒群起，缚其手足而烧杀之。县令遂干没其资。同学友王君汉池，时官于秦，闻其事，即邮函沔阳，嘱其家人往觅遗骸。其父年已衰迈，族党中又无一人肯往，竟不知骨暴何所矣。嗟乎！富累万金，固已吃着不尽矣，顾犹掊克｛póu kè，聚敛、搜括｝如斯。为问铜山金穴，衣食外果安用哉？贪囊充而他人是保，良田多而无骨可埋。九原有知，自怜应亦自悔矣！

△全椒知事殷君季乔，言其乡有干大头者，曩为陆军营长，驻防岳州，纵兵焚掠，人民诉于督军，持之颇急，干窘甚，乃捕木工王某，毒刑炮烙，逼令诬服勾匪劫掠，以开脱营兵之罪。王初犹呼冤，继而肉脱膏流，唯求速死，遂一一如教，竟处枪决。而干与兵横行自若也。后干忽见王来索命，喃喃自语，以头触壁，皮裂骨碎，而触仍不已。家人无如何，乃椓｛zhuó捶｝杙于地而缚之，然人偶与近，即并力相触，伤溃面肿，无复人状，呼号两月而死。其乡人孔君菊仙盖亲见之，以为业报不爽云。余谓：“此特王某一人之报耳！纵兵焚掠，残害者不知凡几，图报者亦不知凡几，地下之刀山剑树，他生之鼎镬屠刀，其惨痛必更有甚焉者。惜乎无人亲见之，而为余与君详述之耳！”

△《水浒传》一书，原就《癸辛杂志》所载三十六人附会而成，诲盗诲淫，穷形尽相。或谓施耐庵著，或谓罗贯中著，或谓钟继先著。钱塘汪福臣谓，施氏三世喑哑，即为此书之食报。虚实固难臆断，然金圣叹口讲指画，唯恐后人之不善领悟，则固确凿可征（据周亮工书影并云原书施序亦圣叹伪撰）。哭庙之狱｛清朝“哭庙案”｝，金固死非其罪，而杀头得之无意（此圣叹临刑之言），亦足为妄言绮语遗害人心者戒矣！

△广州护法时，有非常国会议员郭同，偶于人丛中，见一老翁卧于地，傍跪一人，哭甚哀。询之，则父病垂死，无以为殓，意欲身殉者也。心良不忍，乃以银币五十枚周之，其人拜谢而别。郭后因事赴滇，所乘海舶触礁，势且沉没，会有帆船来救，人争跃入。郭为众挤跌，践踏濒死，忽一工人来挽至密处，曰：“舶首既挂礁上，沉者不过后段，顷闻船主将设法裂为两截，则前段尚可托命。彼帆船皆海盗，诸客既入其彀｛gòu弓箭射程所及的范围，喻圈套、牢笼｝，性命可危。”郭深然之，竟居舶首而免，心感甚，乃细询其姓名，则即当日受其银币者。盖父死后，佣工海舶，衔戢图报，郭不识彼，而彼识郭最真也。此事与繄(yī)桑饿人正可同作传奇。“救人实救自己”，谚语诚不诬矣！

△邑北刘励吾先生，道德文章，士林宗仰，尤喜玉成寒俊，知名之士多出门下。熊鹤亭先师亦其高足，尝为余言，先生有一子，聪颖绝伦，弱冠即夭，卒以无嗣。光绪戊申，有刘某，谋刻其所后母黄氏节孝事状，就商于余。初颇讶其无因，询之，则黄氏即先生子妇，《状》乃熊师手笔也。（忆《状》载“黄氏于夫殁时，断指自矢，悬之主前。后数年有偷儿入室，见之瞿然而反”，云云。然则当时盗贼过今人远矣！）余自念亦先生再传弟子，而熊师又已下世，特为助成，以竟表彰之志。后某来谢，见其褴褛单寒尤甚于前，因感而赋诗云：“桃李行行灿绛霄，春风坛席久蓬茅。西华葛帔看都惯，著论更谁广绝交？”别来二十年，计已憔悴死矣。相传先生闭门却扫，足迹不履城市，邑令多慕其名，或访以利弊，则拒之尤峻。乡人口角，来听曲直者，悉置不问，往往构讼倾产，甚或酿成大狱。故不慊｛qiè满意｝于先生者，多谓若敖｛可能通“廒”，指粮仓｝馁而实由于此。责备贤者诚未免太过，然以杜周甫、陈仲弓之前事推之，亦不能为先生辩也。

△近里又有雷户尊（吾乡族长之称）者，忘其名，余成童时曾见之，大抵农也。为人居间，勤勤恳恳，必得冰释而后已。或两造争持坚，则权词谓甲愿置酒、乙愿请罪，实则自解私囊，以相掩饰。或席间决裂，往往长跪涕泣，故人亦感愧而不复过执。终其身，邻里族戚无争讼者。有两子，同时补博士弟子（似是一文一武），乡里荣之，且谓此老排难解纷而无所取，食报当不止此云。

△前清末叶，百政废弛，而禁烟则确有成效。民国之初，亦复差强人意。迨洪宪事起，而西南遂弛其禁。近日则军阀显宦多以此为天然之财源，包种、庇运、派销，公行无忌，甚至争据口岸，酿成大战。法令非所屑闻，交涉非所暇问，亡国灭种之祸亦非所肯顾，忍心害理，至是极矣！全椒商会长程某，与县令有隙，偶在妓馆吸食鸦片，令即捕置于狱。上诉提讯，据供：“今日鸦片举国皆是，种者纳亩捐，贩者贴印花，烟馆亦各完灯税，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愿堂上有以教我。”余笑曰：“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事理不平，振古如兹。今且问汝，果有瘾否？”答曰：“无。实县令假以修怨耳。”余谓：“既无瘾，则令实有大造于汝矣！今日少年堕此恶道者，不知凡几。钱财耗则累妻子、坏品行，精神损则废事业、蹙生命。西人谓鸦片为剿灭黄种之利器，效用过于绿气炮｛氯气炮｝。此言可为痛哭！汝今日偶食，安知他日不常食者？小惩大诫，深为汝前途庆也！”程大感动，自愿受罚。傍观者皆谓：“堂上口谕，可作劝世文读。”余诚不敢当此，然程某必不至堕入黑籍矣。

按程到案时，全椒商人公呈，称其热心公益，常病县俗用楮｛chǔ纸钱｝行吊，消耗无益，而丧家之贫者尤多所苦，因印制吊券，由商会出售。凡行吊者，各按轻重购券代楮，不问何人，准其持券购物兑钱，风行全邑，人人称便。余阅其券，作长方形，花纹颇精，印有“凭券兑楮一斤”六字。背有文曰“吊礼券”，盖讳言钱，以避唐突也。此实可仿行，特附识之。

△士大夫处乡党，往往不免意外之横逆。相传萧山汤文端之封翁，在里构屋，无赖子造谣生事，迫令于上梁时书悬“十恶大败”四字，竟慨然从之。其大度诚不可及，然富贵最招人忌，不如此则祸且不测。明董文敏，因家奴陈明倚势凌辱府学生员陆兆芳事，稍涉庇纵，致酿聚众焚屋之变。当时官绅于文敏多微词，且题其焚余壁上云：“敌国富来犹未足，全家破后不知非。”盖讥其事后穷追株累，几遍全境也。宿邑某，筮仕京外，声势颇盛。宅后有小山，为其族甲所有，将构屋其上，某恐有碍风水，因托言此山不吉，自愿以吉地易之。甲信之，成约后，始悟其欺己也，因有违言，不逞者遂从而媒糵，卒聚族往毁某宅，并焚其书籍器玩。涉讼经年，族人多瘐死，某亦以心疾卒。案末结，而余他调，不知作何究竟矣。扬子云云：“高明之家，鬼瞰｛窥看｝其室。”张文端云：“势位者，怨尤之府。”唾面自干，尚恐不免，而况衅自我开乎？因果姑无论，而盛名之玷，吾不能不为文敏惜也。

△泗县王骚孜，幼失怙恃，其兄大牛与妻李氏抚以成立。年二十，佣于近村，多力而好斗，或云“将告尔兄若嫂”，则帖然。所得佣资，悉以归兄。以兄耕过劳，乃劝之贩牛于宿迁。途遇盗劫，刃伤其股，卧地，气仅属。有同村吴剃头者，适至宿迁，见之，乃负往旅店，自货衣被给医药。比略瘥，则复雇一人，相与扛之以归。骚孜一见，大哭投地，乃牵吴衣，指天誓曰：“此恩不报，我岂人耶？”自是事吴一如事兄，吴亦爱之如弟。后吴娶妻，颇有姿，骚孜因引嫌，岁时伏腊外不恒往其家。一日，吴忽欲他徙，骚孜怪问之，则其妻会为恶少某威胁成奸，后悔拒之，某乃扬言将火其居，故思迁以避祸也。骚孜默然久之，曰：“兄迁居良得，奈我适无暇。盍｛hé何不｝稍缓，俾好相料理？”是夜，某即被杀于途，骚孜亦无踪。官乃逮大牛、剃头，拷掠，且诬服。一日，骚孜忽自首，官诘之，则言：“吴剃头曾救我兄，则亦我兄也。污我嫂，欺我兄，如之何不杀？”问：“汝何以遁？”曰：“我初谓官清明，只要我偿命，故敢遁。宁知愦愦者毒累无辜耶？我两兄安在，请速释归，即杀我。”县判无期徒刑。狱上，余力主末减，卒科监禁八年。宣判时，跪地泣谢曰：“我罪虽死亦不屈，蒙恩活我，则八年后尚可养兄嫂，略报抚育恩也。”闻者皆泣下。嗟呼！若而人者，可谓不忘仇、不爱死，虽达理而闻道者不是过也。矧｛shěn另外、何况｝其为田间之椎鲁｛愚钝｝，调人｛周朝官名，称调解纠纷的人｝和主友之仇，桓温矜隐之之志｛《晋书·吴隐之传》：“真败，将及祸，隐之诣桓温，乞代兄命，温矜而释之。”｝，揆｛kuí估量｝诸情理，证诸经史，无不可以宽宥｛yòu宽恕｝者。而吾仍泥法律以绳之，明刑弼教，有愧色矣！

△刘圃三代江阴令《告城隍文》自注：乾隆丙寅夏，江阴县民某甲，家患黑眚｛shěng灾异｝，火焚其突｛烟囱｝，矢｛古同“屎”｝盈于甑｛zèng蒸锅｝，啸嗥无宁夕，里人咸患苦之。时邑令刘君翰长，粤西名士也，祷于神，不应。延羽士赛祈，不应。一日，谓予曰：“令德薄，试乞灵于驱鳄之文可乎？”予为属稿如右，令斋沐焚于炉，宿神庑｛wǔ廊屋｝下听命。翌日，无所兆，但炉灰坟起，作楚“陶”字。令谓曰：“汝岂与楚人陶姓有冤乎？”甲大惊吐实。盖甲幼年随人客武昌，患恶疾，同行者委之于道，分转沟壑死矣。有一丐者，雄躯深目，分羹糒食之。月余，病良已，因随行之丐。丐者以力陵其曹偶，所得独赢，省啬为甲作归计，竟得归。甲素有心计，为人佣租，得婚娶，且小阜矣。最后，丐忽至，挟巨橐，顾颜色窘甚。叩之，曰：“曩别后，窜身绿林，浮沉江湖间二十载矣。今事败，捕且急，请从子而庇焉。”甲唯唯，语其子，子谓令甲：“匿盗者，与盗同罪，乌乎可？曷逸诸？”甲方嗫嚅，俄伍伯数人入，絷其人以去。甲大惊，而有拍手笑者，其子妇也，曰：“大恩不报，知若父子不忍，新妇已手了之矣！获厚赀，且得赏，何惧为？”民诚无可奈何，顾常大恨，不意其祟至此也。令曰：“盗劫人而子杀盗，盗当其罪，何厉之能为？顾汝享其利，则汝诚盗也。神人乌能庇盗？”无何，祟益甚，毁其家殆尽，子若妇先后卒，祟遂绝。事详《思补堂文集》。此可见小人偶与作缘，终必有进退维谷之日。而爰族目误啖盘餐，咯咯以死｛典故出自《列子》：“爰旌目曰：‘嘻！汝非盗邪？胡为而食我？吾义不食子之食也。’两手据地而欧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不得訾为矫激。余自题小照句云：“性拙正宜著书少，情深翻怕受恩多。”视昔人“晚境无多怕受恩”之句，深厚虽不及，思虑似较周。盖饮水忘源，心既不忍，同恶相济，义尤难安。蔡伯喈｛元末戏曲《琵琶记》中的角色｝、荀文若末路，大可悲也！

△寿县张世九饶于财，而性极刻啬，人多怨之。其族张克周、张维本等，啸聚杆匪徐四、麻胡多人，搜杀世九暨其子孙五命。其子妇方氏孕将弥月，避入邻家，搜出枪杀。后维本欲观其胎，乃剖腹视之，男也，则大喜曰：“幸已搜获。不然，草斩根又生矣！”此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巳刻事也。坊内有清乡局委员张定式，保卫团总程登庸，警备队长冯长嘏，练董邵劭臣等，迭据飞报。至二十七日未刻，始齐集距张宅五里之李山庙集，声言明日往剿。克周等虽闻之，而仍掘取窖金，分售仓粮。迨二十八日午刻，团队齐至，乃枪杀张克甫、张三、张清然并克周，而捕获张本为、张七、张克清、张克直、张维本、张凤栖、李保珍、王志鸿到官。本为四人枪决，而判维本等徒刑有差。团队诸人迭索赏金五百、三百者多起，即当日偶随往观之杨五瘦、之谈大等亦索赏近二千金，于是张世九人亡而产亦竭矣。狱上，时余讯维本，年甫及冠，貌亦韶秀，杀人时计十六岁耳，窃怪其何以惨毒如是。后见马文伯旅长《剿匪刍言》谓“焚杀惨毒者，唯女匪童匪为最”，盖女子非生性悍毒，不至为匪；童子则毫无意思，直以焚杀为游戏也。卒皆处决。夫团队迫近咫尺，迟回一日之久，鲸鲵宜从容脱网矣，乃犹坐以待死，此中自有鬼神。张世九家累巨万，生前不肯轻散，而死后见夺，多藏厚亡，抑亦事理之固然。至军队之难恃，则余非亲讯此案，初不敢贸然掉磬｛急躁争论｝而测以不肖之心也。

△天长警备队长汪进德，率队驻防张公铺，每月必克扣兵饷若干。兵士徐振德、吴世南时有怨言，进德乃嗾令在外劫财分润。适邑民张有和携银币一百四十枚，独行在途，因诈言检查烟土，悉劫之。归报进德，点存待分。张旋告知董事欧某，值进德在座，因佯怒曰：“有此兵士，当手刃之！”即归饬姜怀银、刘炳之冒徐、吴名站队，令张指认是谁行劫，张言：“队中并无其人。”进德则詈张诬蔑，缚于树，而鞭笞以勒罚。越二日，纳金若干，始释。已而风声日漏，徐、吴等以分润少而罪不可测也，于是自首于县，讯实，立诛进德，判徐、吴徒刑三年。夫农出粟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理也。逗遛观望，邀功责报，如李山庙集之团队，犹情也。宁知不卫民而反行劫，既行劫而复勒罚，竟有汪进德其人乎？！纪文达云：“天下事繁变纷纭，以理绳之不可，即以情测之亦不可。”谅矣哉！

△《本草》，薯蓣亦名山药，久服耳目聪明，轻身不饥。其说虽不尽可信，要亦食品之较美者。民国十年，淮上大饥，饿殍盈野。闻寿县叶姓举家饥且垂毙，因于废院中掘石求售，忽见山药积如窖藏，尽取食之，竟以全活。相传其先世某饥岁掘草于野，得山药若干，乃遍告邻里，同往掘食，活人甚多，后常植山药于庭，以志不忘。岁久苗萎，砌石其上，遂无复忆及者，此山药之所以潜滋暗长，积而愈多也。按植物生长，必赖吸收、通发、同化、呼吸四种作用，山药既无茎叶，焉有滋长之理？若谓为先世所遗，又何能积久如新？神明之赐，夫复何疑？彼以山药活其邻里，天即以山药活其子孙，尤征神道之巧于劝善。而刘殷掘粟、孟宗生笋，正未可执科学家言轻诋信史也。

△宿县陈卢氏夫故后，子女俱殇，只身守节十余年。同居有陈张氏者，与夫堂弟陈元合通，卢氏深恶之，常相勃溪｛吵架、争斗｝。民国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卢氏忽死于河冰之上，村人皆窃窃私议，然既无子女，又无兄弟，遂由元高等草草葬之。阅六年矣，适李知事诱然巡乡，忽一男子奔至其前，跪呼伸冤，讯之，则自言卢氏，而语无伦次。以其病疯也，挥之去，旋又如前，乃姑妄应之，则倒地而苏，盖为村民陈洪冒。诘以前言，茫然不知。于是传集地邻陈元卿、陈绍品、陈元汉、陈元建、陈绍德，供明卢氏死实不明。元合虽不认谋杀，而与张氏通奸，则自承不讳，遂判处一等有期徒刑十二年。狱上时，余意此案阅时已久，必欲提案穷治，则张氏早死，同居多人势必株连无已，而卢氏亦不免掘冢蒸骨之惨。若径依原判，又难昭信谳，乃姑予驳回复审。事本怪诞不经，洪昌有无假托，元合是否杀人，尚难武断，而卢氏节烈严正之风，张氏淫秽渎乱之行，久已湮没无闻，忽因此事而喧传邻里，详载案牍，发潜德之幽光，诛邪淫于既死，则冥冥之中必有主者矣！

附陈元卿等供词

据陈元卿、陈绍品、陈元汉、陈元建、陈绍德等供：民等与卢氏是隔壁居住，卢氏守节正直，他与那张氏、夫姐孙陈氏等几家同住一屋，只隔秫秸篱笆。那张氏与陈元合有染，他们到床上说话，卢氏岂能不听见呢？其中情景，卢氏难堪，因是吷(jué)骂张氏，常常吵闹。民国八年腊月二十间，卢氏走到民等家中，哭说不能过了，每晚元合同张氏在一处咕唧咕唧，恐谋害他性命。民等当安慰几句说，谅他们不敢。二十四日，又同张氏吵起来。二十六早，有陈元明看见河内一尸，水面冰冻，有一二指厚，尸头处冰破一块，头由冰洞插入水内，又结薄冰，身尚在冰上，两脚稍举上伸。把尸撩出，头蒙蓝粗布褂，小襟缠绕头项，以外并无勒痕，亦没伤痕。当由陈元高作主，就用卢氏身上衣服收埋了。至今前事已冷，求恩宽办。所供是实。

△宿县汪玉琢，曾充某军目兵，驻豫省东境，不一年，积数千金，归买田宅。其母瞿氏，就食于少子玉振、玉科，而玉琢不之顾也。振、科以田宅既不均分，又不供给母膳，致受口腹之累，心常怨望。而玉琢则挟年长以陵之，甚且迁怒于其母。振、科恨甚，乘其露宿于外，出不意杀之。狱上，时余意死者不孝不友，论天理诚不容于死，然振、科以弟杀兄，且处心积虑，而掩其不备，倘不判抵，亦何以明长幼之伦、弭肘腋之变？踌躇累日。或以唐太宗事为解，余谓世民残杀骨肉，自利天下，紫阳已严笔诛，今振、科之杀玉琢，用意无非为财，初非罪其不孝，律重诛心，未可宽也。于是分别拟死有差。夫为兵而聚财，财聚而退伍，其为安享田宅计也，至矣！而不知适因以杀身。不义之财，顾可苟得乎？然则何以知其不义？曰：不孝于亲，不友于弟，而反肯爱护于不知谁何之小民，有是理耶？不然，区区目兵，不一年而能致数千金耶？

△县学生某，善为歇后诗，诙谐嘲弄，闻者绝倒。而尤喜谈人闺阃｛guī kǔn，妇女住处｝，廋｛sōu藏匿｝词隐语，极不易测。余童时闻人言，有长随之子从其肄业，为取字“禄阶”二字，急读为来，正如呼仆之声。又染工刘姓致富后，谬附搢绅，会筑室落成，戚友制额为贺，某乃代书“禄阁世泽”。刘谢谓贴切，不知即“落色”二字之反也。其尤甚者，邻人甲生子，请其命名，则曰：“青绶(shòu)可乎？”人皆誉为吉利。某乃叹曰：“双反竟成绝学矣！”盖青绶反为舅生（青绶为舅，绶青为生），因当时宵人或诬邻妻有文姜之行，故为双反以刺之也。旋邻妻知之，竟羞愤自缢，而某若无事云。按双反始于南北朝，如袁愍为陨门，刘忱为临仇，叔宝为少福，杨英为嬴殃之类，偶一见于史册，某能涉猎及此，且解正纽、倒纽之法，则于小学家言亦必尝致力，视埋头八股者，相去何止天渊？乃一袷潦倒，穷饿以死。不三十年，后人且为窃贼，捕系到官（事在光绪时，余适见之），犹自夸曰：“我某生员之孙也。”观者咋舌，莫不谓轻薄之报云。

△同学甲与乙久共笔研，情好最笃，后因堤工争利相轧，而甲尤多过甚之词，且有不堪入耳者。余既不愿为驿骑，而心更薄其为人。盖甲之鲸蚀较乙且倍蓰｛xǐ五倍为蓰｝也，后竟不永年，遗一子，贫而佣。乙亦绝无葛帔之怜｛怜恤友人贫困｝。又某生，亦余同学，其父故与一富翁善，富翁以女妻之，且馆于室。而某挥霍无度，稍不遂，则怨望。一日，在塾午餐，余见其馔甚丰美，信口誉之，某反詈翁不已，同学友无不怪其悖戾。别后，曾一觌｛dí见｝面，则已潦倒憔悴。前岁假归省墓，偶一询及，则死已多时，且无子嗣。庄子曰：“室无空虚，则姑妇勃溪。”密迩过甚，嫌隙易生，诚亦事理之常。然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奈何恶声相向，必欲快口于一时，则其居心行事之险刻锲薄，从可类推矣！罔或克寿，岂偶然哉？

△滕县杨永芳，幼孤且贫，习剃发于凤阳姚大，姚妻李氏厚遇之，因以成立，设理发店于门台子。岁时伏腊，必躬亲省视。每果实登市，必购遗之。依依孺慕，过于所生。比李死，则罄资助葬，且刲｛kuī割｝股以祭，乡人高其义。于送殡时，以盘匜(yí)盛其股肉，导于柩前，见者皆啧啧称誉，且有泣下者。余闻之，亟命儿女往观，曰：“此最难见，汝辈慎勿忘也。”或谓此事亦太愚，余曰：“人人皆智，而彼独愚，其愚乃大可贵矣！”因感而赋诗云：“竟有屠沽辈，偏饶烈士风，愚忠关血性，古道寄颛蒙。施报频回首，蹉跎怅藐躬，千金游侠事，犹自胜弯弓。”非敢讽世，盖以自愧也。

△吾乡窑圻垴有蔡某者（乡人皆呼蔡园，不详其名），业捕龟，而尤喜食蛙。一日在水捕龟不得，忽闻草中阁阁有声，以为蛙也，急往捕之，则三数水蛇啮其手足。虽觉痛楚，然素知此蛇无毒，初不介意（某贯弄蛇），无何，竟溃烂而死，人皆以为龟、蛙还冤云。夫龟为四灵之一，蛙常捕食害虫，尤有益于农产，残杀诚非所宜。然蛇之与蛙，势难狎处（蛇常食蛙），阁阁之声果何自来？岂蛇亦有所谓天演之进化，由无声而为有声欤？以吾人之心理断之，则还冤之说较近似也。

△昆山赵君学南，以所刻《又满楼丛书》见赠，内有《辛丑纪闻》一卷，言“哭庙之狱”甚详。方肇事时，苏抚朱国治怒命擒治，而被捕者仅倪用宾、沈玥、顾伟业、张韩、来献琪、丁观生、朱时若、朱章培、周江、徐玠、叶琪十一人，与私粜常平仓米激成事变之知县任维初，发道员王纪讯鞫。讵维初供，因抚宪索馈甚急，不得已而粜粮。国治闻之，急于纪处取口供，易为粜粮济饷，弥缝其罪，而径以“县令催征招尤，劣生纠党肆横，敢于哀诏初临之时震惊先帝之灵”诸语具奏，于是大狱以成。而波及之金圣叹、薛尔张诸人亦皆处斩，妻子、家产籍没入官，而索馈、粜粮之贪蠹无恙也。尤可怪者，谕旨本着秋后用刑，时圣祖即位，例有恩赦，国治乃坐立不安，是年七月十三日未时立秋，巳时即已行刑，其惨刻如是。后调抚云南，值吴三桂称兵，以刻剥军粮，被军士脔｛luán切肉成块｝食，骸骨无一存者。夫“常平仓”原以救荒，彼乃迫州县私粜以供贿，已足上干天怒，况复滥杀无辜。且深虑死囚之遇赦，视王温舒顿足春节尤有过之。脔食之报虽惨，然幸免夷及五族，天罚亦末减矣。

按金圣叹等死后一年，任维初亦以另案为抚臣康世培奏诛于江宁之三山街，即圣叹饮刃处也。报应之巧，可畏如是！

△偶阅译籍，载《巴颜伦王室小史》云：女王路易扎，为其爱弟路易志谋继巴典王位，乃购人暗杀巴典国王查列斯之太子，而查列斯竟以哀痛卒。其后斯特发尼侦知太子实路易扎所杀，哀愤垂死，乃大呼曰：“吾当为厉鬼，以诅祝其女若外孙皆受丧夫丧子之报也！”无何，女王之女露都维亚以绝世之姿，而不见容于其夫，郁郁以殁。遗五女，长曰克罗利那，因奥皇约瑟聘而弗娶，致愤死。次马逮尔答，早寡。次爱利扎白斯，为奥皇后，卒被暗杀。次苏菲亚，被焚于火。次马利亚，因国亡家破，发狂而死。欧人士皆信斯特发尼诅祝有灵云。夫积善余庆，不善余殃，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他人之颂祷诅祝，宁能损益于毫末？露都维亚母女之罹此惨厄，实路易扎残毒险狠之余殃，正朱柏庐所谓“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者，岂真诅祝之所能致耶？虽然，千人所指，无病而死，怨汝詈汝，亦不可不自儆也。

△《王临川集》载：“金溪农民子方仲永生五年，未识书具，忽啼求之，其父异而借给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携仲永环谒于邑人，不使学。明道中，余从舅家见之，年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复到舅家问焉，则泯然众人矣。”荆公伤之，盖明受之天者不可恃，然亦足以征轮回之确有，而夙根深厚者尤不可不善自栽培也。吾邑有陈先生者（与余家世交，不敢言其名），少极聪颖，自知前生为荆州驻防，素有善行，今生当大富贵，奈跌宕不羁，滑稽浪谑，所为俚语诗多秽亵不堪入耳，而机趣灵巧，少年恒传诵以为笑。子某，有声黉｛hóng古代学校｝序，弱冠即夭，先生亦仅以一衿终。夫以夙种善因之人，今生稍失检束，尚且削其善果，况微尘众生，本无福慧，而入生死险道乎？！儒曰：人禽几希。佛曰：恶鬼、畜生。吁，可畏也！

△吾邑介居江汉，人民托命专赖堤防，岁费钜万，而水患仍无岁无之。余少时，曾预堤工，浮浅寡识，误公糜款，至今深自怨艾，末由赎罪于父老。然当时偶读《史记·河渠书》，见如淳注，言竹楗之法，颇觉用柴搪（略似河工之贴边埽）不如用竹。乃购巨竹，劈制为帘，用时椓｛zhuó捶｝尺许木杙｛yì桩｝于堤上下，而系帘于杙。既不如柴之随波上下（柴虽系以巨杙而稍涌即摇）助虐啮堤，且最能耐久。逐年续制，不十年，而防料之费即可停止。试虽有效，然率无肯仿行者。后阅《安澜纪要》《河防刍议》《急溺琐言》《河语上》诸书，证以江陵近事，又建言停止土工，专择险要处先砌砖石，以次施及全堤，不数十年，江患可以无虞。乃行甫二年，亦卒莫为继。推原其故，良由购柴、售柴，彼此多可分润，土夫、硪｛wò砸地基或打桩等用的一种工具｝夫保荐皆由贿赂，历年利薮，牢不可破，遂使桑梓父老岁竭膏脂，而终古波臣，夫亦大可哀矣！因思栗恭勤任河督时，力主用砖，停买秸｛jiē农作物茎杆｝料，不便者多持异议，蜚语攻讦｛jié揭短｝，宣宗颇为之动，恭勤犯鳞抗疏，卒从其议，利赖遂至于今，而庙食肸蠁｛xī xiǎng散布、传播｝，后嗣亦为显宦。自官吏以至妇孺，莫不知敬栗大王者（相传黄河之有栗色大王，始于恭勤卒后）。天之报施善人，固不爽也。吾邑后来之杰，傥亦有闻风兴起者乎？

按近时砖石，价值甚昂，盗窃尤多，似不如用石块之为得（余亲见山东坝工亦系石块）。盖宜昌山中，乱石不用钱买，又不堪他用，自无人盗窃。若依其形式，牙错铺列（如乱石砌墙之法），效用自无异整石。唯堤外坦坡，先宜修令极斜（至少三收），然后施石，方无倾卸之患。且坦坡面与底线之交角愈小，则水之侧压力量愈减，堤身内面尤可不虞崩坍也。余曩拟《游釜危言》，以尘扰迄未脱稿，不知将来能就正乡彦否。

△明末魏阉之恶，穷天罄地，为亘古所未有。然蓼洲之案，愤击缇骑暨阉党毛一鹭者，颜佩韦、马杰、沈扬、周文元、杨念如五人之外，尚有吴时信、刘应文、许尔成、丁奎、季卯孙，以及别殴珰使之邹应祯、杨芳、戴镛诸人，罪皆止于流杖，其余附和随行者悉置不问，初未尝草薙禽狝｛薙tì，除草；狝xiǎn，杀｝以快意而恣毒也。友人李化清言，改革时，在某招讨使幕，日见杀人如刈草菅。其尤甚者，某部下偶失一卒，或言为近地村人击杀而匿其尸，某乃捕全村男女拷问，限以二日寻获，逾限未得，即骈杀之。间有愿缴军饷者，亦幸获免，然必巨资乃可，中人之产弗能也。化清知不可刻留，即托故他往。洎袁氏当国，黄陂去鄂，某旋解职，不甘蛰居，竟以谋乱枭示。夫一卒失踪，生死尚不可知，何能以杀人重罪加之全村？乃不问虚实，不分首从，而概令骈首以饮刃，魏逆之所不肯为者，某且忍心害理而为之，藳竿｛斩头挂竿示众｝之报，惨于投缳｛huán上吊｝，天道岂悠谬哉！

△太和任羊，幼随其父乞食于外，父死，乃归依其祖德益以居。年二十六矣，游荡不事生产。一日，遇德益于野，迫令给钱若干外出谋生，德益怒加呵斥，羊忿甚，突以粪锄击德益首，脑出而死。家人旋觅得尸，初不知为谁杀也。次日羊归，伪为不知也者。迨见尸，则亦掩面而哭。适德益之妻史氏晕绝复苏，且哭祝曰：“吾顷见夫君，一如生时，果有灵，何不立杀凶贼耶？”羊忽曰：“人乃我杀，何詈为？”诘之又支吾不肯承。谛视其衣，则濯余血痕隐约犹可辨也。于是邻人阮朝珠、任德才等执而穷诘，乃尽吐其实，鸣官论死。夫既浣濯血衣、掩面哭泣，固已讳莫如深矣，乃一闻诅咒，即冲口自承，此果何故？若谓戆鸷｛gàng zhì戆朴勇鸷｝性然，又何以支吾于后？然则鬼神附体，如宫标（见《聊斋》）、常明（见《阅微草堂》）之事，诚非荒怪，而为恶者随时随地罔或不危矣？！

△余家先世极贫，曾祖殁时，先大父仅数龄，屋又毁于火，曾遵妣杨太君乃携居卢氏家庙，缝纫佣浣，以手磨面鬻之，而食其麩。会岁大饥，道殣｛jìn饿死｝相望，有华容包生携妇憩于门前，神气沮丧。询之，则将鬻以两全者也。太君曰：“此间颇饶野菜，若日得十数钱，易糠核杂菜根煮食，亦可疗饥。妇曷居此助吾磨面，当不至同委沟壑也。”妇乃泣拜，愿母太君，因授钱四百助生归。阅年余，忽来，则已补博士弟子，授徒自给，意欲迎妇。妇曰：“饥依母以生，熟即弃之，纵鬼神不见诛，我与若心能安乎？”太君慰藉再三，始含泪以归。自是岁时伏腊必具甘旨以临存。不十年，家渐裕，生且举于乡，俨然搢绅矣。然每至余家，必历述往事，以志不忘。比太君殁，偕妇来，辟踊哀戚，且请服斩衰｛旧时五种丧服中最重的一种，服制三年｝，先大父谓于礼无稽，妇曰：“我非母不得生。既生我，即我母也。礼非礼，宁忍计耶？”后生六子，分业士农，孙曾十数。余儿时，犹见其孙时来吾家，寒暄毕，即解衣操作，如佣保然，曰：“此我祖父母命也。”五十年来，先辈皆谢世，余又糊口四方，两家之音问遂疏，闻其后嗣有以贾致巨富者。人皆谓太君实有大造于彼，不知其拳拳恩义始终不渝，且遗言子孙饮水思源，足征性情敦厚，实有载福之基，余终不敢自诩先世果能福人也。虽然，太君贫苦如此，犹不惮于推解，不肖仰荷成业，饱食暖衣，而任恤｛诚信并给人以帮助同情｝之风寂然无闻，清夜扪心，尚可为人为子哉？

△同寅王君知白，言司直营口时，有奸妇与张甲谋杀其翁张知来，后畏罪同逃，被获，屡讯不承。乃请上峰委员蒸验骸骨，夜命二役守护。一役忽言知来在其傍自述被毒杀状，其一役急呵之曰：“此何事，可妄言取累耶？”乃不敢复言。次日，委员讯妇，妇忽自称为知来，历言先饮酒，觉味有异，不敢饮，次食馍，误咽之，竟中砒毒死。问：“汝何时来此？”曰：“闻委员检吾骨，吾喜冤可伸，来此候数日矣。昨夜某役不见我乎？”问：“尔敢见吾，吾其有衰兆耶？”曰：“公行且高升，何衰之云。”言已，忽摩其腰曰：“腰痛甚，奈何！”询之尸亲，则知来夙有此疾也。旋妇醒，仍狡执。后提甲，说如此，则不敢置词，叩头乞命而已。案定后，委员果升首席检察官。心理学家谓人当身心疲罢｛pí累｝，或感情激扬时，往往能生幻觉，似某役深夜所见，良由疲罢与感情之所致，然则此妇又何以有斯言动乎？若谓到官之后，精神身体受损，因之意识作用实力衰减，其潜伏之下意识作用，乃得起而相抗，以变换其人格，则先夜之某役亲见，后日之委员升迁，固绝无意思之潜伏者，又何以言之凿凿耶？信乎科学万能之说，未免武断。而鬼神之体物不遗，虽欲避之，而绝无可避也，人顾可结怨于鬼哉？

△吴老，湘人也（余儿时彼年已六十，不知其名），佣于吾家者三十年，性朴鲁。咸丰四年，洪杨陷吾邑，吴欲往投，先大父力止之。旋李光荣率兵讨平，杀戮极多，吴因感先大父之有造于彼也，誓终身为佣以报。后年老，积钱敬百缗，僦居于村北。日施茶以饮行者；每值寒食腊八，则荷畚｛běn似箩筐的盛物器｝锸｛chā铁锹｝以培荒冢；遇乞丐老病，必分给钱米，黠者或伪病以赚之，彼亦不能辨也。人皆笑其愚，则慨然曰：“我早晚且死，世间钱世间用（此吾乡俗语），作鬼何需铜钱耶？”一日，至吾家，乞为具小餐，微醉而归，以衣被予贫人曰：“此物累我，汝可将去。”已而拍案大笑，邻人怪之，往观，已坐化，说者谓其功果圆满云。昔贤《醒世诗》云：“不结良因与善缘，苦贪名利日忧煎，岂知住世金银宝，借汝代看数十年。”吴老能结善缘，且能知钱财终非己有，非大智慧，宁能若此？然而人皆笑其愚，无怪代看金银胶胶扰扰者盈天下也。

△巢县叶期瑞，肄业都门某大学，习闻婚姻自由之说，与同校某女生相友善，约以归休其妻而娶之。盖其妻童氏本农家女，衣饰朴素，不及女生之倩装入时也。后讼于高等厅，卒败诉，而女生又屡责愆期，于是杀妻之心迫矣。顾童氏防卫甚密，不得已，乃伪与之狎，且言在省将长某校，因携之附轮西行。夜半，行经荻港，则托故诱至舱外，乘不备而挤之江中。适茶役出舱便溺，忽闻呼救之声，方惊讶间，有徐成之者，故童氏在省讼离婚时居停主也，因当时不见童氏夫妇，则与茶役遍觅。至幽暗处见期瑞在焉，诘之，则支吾，乃由船主送之官，讯实论死。案定后，其家人忽呈状，谓童氏尚在，且执氏在沪邮函为据，而童氏之父兄亦共证其然，于是法院乃命推事霍君聚五讨论应否再审，而铁案行且动摇矣。时霍君寓居奉直会馆（本广平人），夜半，忽见一女子立于户外，初以为目眩也，乃合目假寐，旋闻窸窣有声，视之则女在床前。骇极，因呼曰：“汝岂童氏乎？”旋不见。盖函实伪造，童家且受关说而甘埋女冤也。霍君因感鬼神可畏，而治狱綦｛qí很｝严，即托病投劾｛hé检举揭发｝而去，期瑞卒处绞。此与《后汉书》王忳之官见女鬼事正复相同，使霍君当时不悟为童氏，安知不为邰(tái)亭过客之续？｛邰亭过客不理会女鬼诉冤而被女鬼杀。｝吾辈尸位秋曹｛刑部｝，诸事愦愦｛kuì昏乱、糊涂｝，每夜陈冤而眠不见应者，正不知凡几也！吁，可危哉！

△灵璧薛申氏，与其孀姑母同私于蒋怀仕，欲杀其夫而嫁之，乃和砒于饴｛yí糖浆、糖果｝，而暗为之志｛做标志｝，与他饴同器而藏。越日，取饴偕妯娌食之，阴以和砒者饲其夫，中毒而死，人皆不之疑也。后其姑母妒蒋偏昵申氏，因举发其事。县令某，贵介也，初不知饴为何物，而犯供又皆混以为糖，遂疑糖、霜同器，无不混合之理，安能复拣有砒者以毒他人？于是谓囚有冤抑，将纵之。而令忽病，医者主小建中汤，用饴糖为引，始见饴非融化，固难混合也。案遂定。狱上，余因怀仕实知其谋，乃具词上诉，谓当以正犯论，大理院是之，即今所传民国六年“非”字二十五号判例也。昔人谓“满腹诗书固足害事，全无诗书亦不解事”，观于此案而益信。然囚将漏网，而令忽病，医者拣方而必用饴，卒能使不解事者而解事，则鬼神之用心苦矣！

△四川某，以甲榜宰吾邑，矜才使气，顾盼自雄，每与人谈，必令屈服而后已。有王姓与刘姓因垸堤溃口涉讼，彼则泛引《水经注》《禹贡锥指》诸书，纰缪支离，狱久不决，致倾多产。又甲乙两塾师为人题庚帖，甲作“佳偶天成”，乙谓当作“嘉耦”，讼于某，某乃当众斥甲未读《左传》，不堪授徒，甲竟穷饿以死。余友孙君，老学究也，尝书“以亲九族”额，悬于家庙。某适停骖｛cān车马｝其中，孙往谒之。甫就座即问：“此额汝所题乎？”孙曰：“然。”某微笑曰：“老先生仅读《三字经》耳，宁知九族皆异姓之亲乎？”时观者如堵墙，孙愧不自容，因是束脩请业者日少，生计益窘，郁郁数载，卒雉经｛自缢｝而亡。按《尧典》九族，尚书古文家实以上至高祖、下至玄孙为说，马郑主之，顾炎武、凌曙辈辨之尤详。《三字经》亦何可厚非？夏侯、欧阳等虽持异姓而有亲属之说，究亦兼五属之内而言（《白虎通》亦以父之姓为一族）。迨杜元凯，始谓为外祖父、外祖母，从母子，及妻父、妻母、姑之子、姊妹之子、女子之子，非己之同族（按今本“非”皆作“并”）。孔颖达从而附会，实与今文家言歧异。某果精习今文，何遽忘“五属之内”一语？（今文家或言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或言父、母、妻各三族，众讼纷如。近人俞荫甫谓自父以至高祖之裔为四族，则亦兼衷古文家言也。）顾乃横挟声势，窘辱寒儒，至令无聊而自戕，实不得谓为无心之过也。顷见报载，某受军阀命，清理吾鄂汉上公产，舞弊营私，竟被捕系，且有军法处治之耗，殆亦冥冥之孽报矣。

△东坡唯食自死肉，谓为一时从权。山谷作诗讼之曰：“我肉众生肉，形殊体不殊，元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苦恼从他受，肥甘任我须，莫教阎老断，自揣看何如。”东坡愀｛qiǎo忧｝然曰：“我犹未免食肉，焉知不被阎老之责乎？”两公学极渊博，性尤豁达，而其言如此，今之纵欲口腹、恣杀生禽者，反悍然斥戒杀之迷信，吾不知其学问性情视苏、黄又何如也。

△曩于役于亳｛bó安徽亳州｝，取道商邱，途遇丐者，年四十许，眉以上一如常人，唯两手略短，胸以下则长仅尺余，两足拳曲，匍匐而行。余手适无钱，因取笼中变蛋二枚与之。彼仅受其一，曰：“病丐前生业缘太重，三十年来茹素念佛，深恨忏悔无及，何敢尝此异味，重犯戒律。唯家有老母，请以遗｛wèi给赠｝之，借广仁人之惠。”闻者莫不嗟叹。窃意此丐能执今生之果而忏前生之因，可谓大觉大悟；而不敢贪多，不忍忘母，尤足为当世对证之药。

△曩在归亳汽车中，闻客言，河南某甲为财政厅掾｛yuàn副官、佐吏｝时，值某军阀率兵廿余万莅豫，百计筹饷，终苦不足，某乃献策倍征田赋，于是豫省最薄之田每亩亦纳钱六千以上。人民无不唾骂，而当时深被宠幸，亦无敢与为难者。无何，军阀败走，甲为乱兵所获，以火灼肤，勒令尽献私财。虽倾筐倒箧，而终疑犹有盖藏，盖谓窃擅计政，固无不恣意侵渔也。后竟凌虐致死，贪橐亦荡然无存矣。昔人咏箸诗：“笑君攫取忙，送人他人口，个中咸酸味，一生知耶否？”余因广其意云：“依傍人爪牙，自润膏与脂，宁知筵散后，终有湔｛jiān洗｝除时。”嗟乎，浮云倏变，去日苦多，世岂有百年不散之筵哉！何甘为爪牙，吮膏吸髓者，不至灼肤，而终不自悟也。

△胡君晴轩言：江苏某（胡君不肯言其姓名）为豫西某县知事，值陕西称兵，反抗帝制，某乃建言清乡，消弭乱萌，当局韪｛wěi认可｝之。于是捕风捉影，惨杀无辜，继乃择肥而噬，勒罚巨金。人皆心悸，屠伯莫不罗掘以应命。幕友间进规劝，某曰：“吾年已垂暮，子多产薄，冀稍免若辈冻馁耳。”后罢归，逾年而殁。其子以数万金贿选得国会议员，无何政变，竟未召集。诸子以其独破父产，阋(xì)墙｛在墙内争吵，指兄弟失和｝构难，乖气致戾，不十年，人亡而产亦罄矣。嗟乎！“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作马牛”，宁知虽作马牛，而仍不能服乘以致远哉！《易》曰：积善余庆，不善余殃。为子孙计者，可深长思矣！

△汪氏《学治臆说》载永州多油火命案，曾文正言：“湘乡富人畏命案污累，至糜钱五百千摘除其名。”顷阅怀宁陈尧斋方伯《牧令刍言》，谓晋省官验命案，被证皆须倾产，阖村亦不安宁。可见此风南北皆然。而吾邑且有“十场命案九场和”之说，盖尸亲之意端在得财，被证诸人计唯倾产求和，以免官差之苛扰。积习相沿，而借尸图财者益多，杀伤之案更无论矣。杨志堂先师之先德某公，有堂弟深夜为人所杀，系于郭姓树上。比天明，郭见之，骇极奔至公家，大哭投地。公询知往观，则刃伤遍体，地上并无血迹，即谓郭曰：“人非尔杀，尔勿惧。”郭初不敢信，公曰：“尔家滨江，杀人尸不沉没，反系之树上耶？且尸多刃创，新死者必有余血，地上何无点滴？此必数十里外杀后移来者。罪人万难骤得，吾贫不能讼，只合祝怨鬼自寻仇耳。”即舁之以归。人或谓：“君贫甚，郭颇富，而村多小康，倘声言报官，万缗可致也。”公曰：“贫，吾命耳。因弟死而骤富，良心姑勿论，人其谓我何？”立葬之，曰：“稍缓则人将疑我矣。”后公生四子，志堂师弱冠知名，孙曾林立，田舍云连，论者皆谓为此事之食报云。

△刑律，开设赌博以营利，即李肇《国史补》之所谓“囊家”，此风由来已久，而刑罚均不甚重，以其出于博徒之自愿也。亳县王某，营此历十余年，倾产者不可数计。有亓(qí)世正，逋｛bū拖欠｝其博债，不堪逼迫，雉经｛自缢｝而死。事经到官，按律于赌博罪外实无抵法，上诉后，仍处监禁而已。讵其妻在家日与博徒宣淫，迁贿俱逃。某闻之，愤而自缢于狱，去亓之死才三月耳。人第言阳有王法，阴有鬼神，不知王法之所不罪，鬼神仍不能宥｛yòu饶恕｝之也。

△枣阳李五、李永先，流寓来安之八石山。五佣于永先家，因与其妻储氏通，永先知之，乃斥去而禁其往来，唯伺隙于野田草露间偶尔幽会。一日，永先外出，五乃掩至，与氏谋定。比其归，突以斧砍杀之。储氏恐其复苏，又椎碎睪丸，而削竹以贯其阳。置尸翼室，覆以麦秆，将俟夜而埋以灭迹也。会有牧童跨牛归，其犊忽见麦秆，奔往就食，呼叱不行，执鞭往笞，乍闻若有呻吟者，急走呼异事。时邻人皆出耕作，唯芮保成适饭后腹痛小憩，方将于田，闻之，性故好事，立往察问。储氏知事不可掩，则大呼李五杀死其夫，于是闻者麇｛jūn群｝集，并缚至官，论死。牧归之犊忽嗜麦秆，已死之人竟能呻吟，此果何故？保成不腹痛，必不在家；不好事，必不往问；虽好事，而腹痛不愈，亦不能立时往问。深山穷谷之中，向晦而匿尸，固易；事急而逃亡，亦易。异地羁｛jī寄居外地｝魂，谁为奔走呼吁求得罪人而甘心者？《朱子语类》载潭州一件公事：妇杀夫，密埋之，后为祟，事已发觉，当时便不为祟。以是知刑狱里面这般事，若不与决罪，则死者之冤必不解。文公固无妄语，而所谓为祟者，要不若此事之神速。援古证今，可知冤鬼求雪之心至坚至迫，治狱者甚勿泥“救生不救死”之说，而使其茹痛饮恨也。

△当涂胡小奎等六人，赴江苏境内某市购物，晚棹｛zhào划船｝小舟归，突来四缉私局勇，指为私枭｛xiāo私贩食盐者｝，蜂拥上舟，颠播而覆。遇救生船至，小奎六人俱无恙，四局勇则无一生者。局长遂以私枭拒杀多命，呈由当道发审。余谓此案既无私盐可证，局勇又由舟覆而溺，何能故入人罪？局长亦无以难也。同处覆舟之下，生死竟如此划分，谓非水神有灵也得乎？夫盐政之扰及穷檐，视厘金之专累商贩者为尤甚。桓宽之论，今日势固难行，而顾亭林、李舒章辈所言“就场征税，不问何往”之策，实足补偏救弊，而不便者终有术以沮之。今之有心人争废引岸，著书立说，尤能突过前贤，而听者依旧藐藐，此其故可知矣。哀哉小民，安得处处呼冯夷而诉之耶？！

△掖县王姓，携妻胡氏，流寓海龙。有客作李某与胡通，乘夜共谋杀王。方拟埋尸青纱障内，迁贿俱逃。适邻庄人在外纳凉，见流星坠地，恍惚似近王宅，好事者群趋往观。某与胡误谓事觉，骇极而逸。众怪之，入其室，则王尸在地，血痕狼籍，乃追执送官。

△“真命案不到官，假命案叫伸冤”，谓真者人必畏罪，倾产私和，假者非借官力不足恐吓无辜，以填其欲壑，即《病榻梦痕录》“良懦为油，官吏为火”之说也。然以余所见，真命案亦鲜不到官者。盖一人横死，则其人之族戚、朋友，其地之绅董、保甲，无不视为奇货。正凶无产者不待言，即有产亦不足供众人之瓜分，于是谁为主使，谁为助恶，谁见死不救，谁匿凶不交，以资产之大小，定罪名之重轻，而死者之冤非所暇及也。最奇者，尤莫如黄州草湖一案。其湖为王姓及某等姓所有，经界各别，各有专管之人，刈草者皆就其人纳租，划地以为界。有王甲因凌四儿刈草越界，殴伤致死，到官时历历自承，尸亲乙亦无异词。忽有讼师告之曰，湖为王氏公产，则合族皆可罗织，此金窖可勿掘乎？洎覆讯，则力言甲系顶凶，而王氏之稍有薄产者遂一举网尽矣。余到黄州时，检阅案卷，深恶乙之无良，严词驳斥，且张示儆戒。讼师乃率之赴省上诉，行至阳逻，所乘小轮覆而同溺。余当委员往验，计捞得尸身九十二具，此两人竟葬鱼腹，其报亦奇而惨矣！虽然，十数年来所理命案，求伸冤而不图诈者，百不一二；虽图诈而亦求伸冤者，十不一二；专图诈而不求伸冤，且从而埋冤者，比比也。何竟无此显报耶？抑有其事而吾未之闻耶？

△童时，有雇工探鸲鹆｛qú yù八哥儿｝巢，得一雏，与余饲之。不食，虑其饿死，或教笼置檐端，令其母来哺。已而果然，越数日，来往渐狎，雇工又网得之，并置于笼。野性难驯，惊跃逾时，气息仅属。余以虫饲雏，则衔置母前，几几（读若吁）哀鸣，若劝其食者。然午夜犹闻啼声，晨起视之，则俱僵矣。观此鸟之饲雏，知《搜神后记》“猿子缚树，猿母断肠”之可信。观此雏之恋母，知《寰宇记》“孝鹅冢事”亦必非虚。世之力倡废孝，悍然谓父母生子自感情欲者，不唯几希之尽去｛《孟子》：“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而且禽兽之不若矣！

△光绪丙午冬，余病后体弱，或教食牛乳，乃买乳犊牸｛zì雌｝牛畜之。无何｛不久｝，犊病，绕屋哀鸣，牟牟不已，鞭之，则屈前双足，弭首伏地，已又如前，至夜遂死。邻人刘昆江剥而食之。牸牛每见其皮，必舐以舌。牵之，则环绕长号，寻乳竭体瘠，不一月死矣。此犊之屈足伏地，末必即崩角稽首，而其为乞哀则无疑。犊病而死，牸牛之哀痛犹如此，不知介葛卢｛春秋时东夷国家介国国君，名葛卢，能通牛语｝所闻之声，其哀痛为何如？而临刃觳觫｛hú sù因恐惧而发抖｝者，其乞哀之心又何如？恨无广长舌，遍告千百亿万庖丁，都于涅槃会上放下屠刀也。

△蜀杨玢归宋后，以工部尚书致仕还。长安旧居为邻里侵占，子弟欲诣府诉，以状白玢，玢批纸尾云：“四邻侵我我从伊，毕竟须思未有时。试上含元殿基望，秋风禾黍正离离｛盛多貌，摇荡貌｝。”子弟乃不敢复言。此事见于《谈苑》，而张文和《澄怀园语》乃谓系韩魏公事，岂以其两世黄扉｛古代丞相、三公、给事中等高官办事的地方，以黄色涂门上｝、一门朱紫｛古代高级官员的服色或服饰，谓朱衣紫绶｝，隐与魏公相埒｛liè等同｝，姑假以动子弟之听耶？用心如此，宜其积累之厚，而食报之永矣！

△诉讼之分民刑，周官“大司寇”郑注已有明文。而刑事所关尤重，故律师之制亦早。左传卫侯与元咺讼，以宁武子为辅，即其权舆。而以辅讼为牟利之具，则滥觞于邓析，《吕览》所谓大狱一衣、小狱襦裤，当非臆造。今制委任律师，固无分于民事、刑事，而法庭必指定律师使为刑事被告人辩护，实本明慎用刑之意。然而为律师者，多因其无利可图，草草数语，虚应故事，甚且瞻徇顾忌，以邓析之务难子产为戒｛《列子·力命篇》说春秋战国时期郑国邓析编刑法书，在郑国施行，引发民众责难执政者子产，由此子产杀了邓析｝，而法官遂求其生而不得，则律师不能不分任其咎矣。在奉天时，沈阳谳｛yàn审判定罪｝一胡匪，指律师某为辩护人，匪亦以鸦片为馈，盖某故有烟癖也。后匪卒伏法，临刑时，詈某无良，誓必报之。是日，某适以他案到庭，陈述时，腰间烟丸忽坠于地，累累满前。检察官遂据以起诉，罚金二百，惩戒除名。此不过偶贪微利，于罪刑初无出入也，而鬼责人非，且不旋踵｛旋转脚跟，形容时间短暂｝，傥人有沉冤而漫不为雪，其食报又将何如？吁，可畏哉！

△光绪庚子冬，余将赴鄂，俟轮舶于新堤，月夜散步，忽闻新闸间有喧嚷声，心讶之。后知有新寡之妇将再醮｛jiào嫁人｝，沿俗例，用楮薪燃火，而立于前，首幂｛mì蒙盖｝白布，术士持咒其傍。骤揭之，妇急超火而过，足滑跌，坠于港，迨救起，已气绝矣。闻者莫不称快。盖其夫死时，以母老而病，薄有田产，嘱其招夫养老，不逾月，而竟弃之不顾也。观其夫之遗嘱，则此妇生平可知，然招夫同居，并非难遂其情欲，乃竟不留余地，以大伤死者之心，灭项怀沙｛沉水而死｝，岂偶然哉！

△灵壁富室金姓，有女，粗识之无，而娇掼傲睨，炊浣缝纫尤所不屑。有胡生，羡其富而娶之。终岁授徒于外，其父与后母刘氏在家，女常相勃溪，而役之如佣。生心不谓然，以利其河润，亦不敢反目。一日，刘晨炊后，呼女就餐，不应，心讶其异。浼｛měi恳托｝同居潘妪启户视之，则缢死于床，衣履衾褥一如平时。盖女资奁甚丰，生已耗费殆尽，而所出子女又相继夭殇，抑郁致疾，因以自裁，与强死者固有不同也。其兄金致中，迫生尽还女资以营斋奠，不从则以谋杀上诉。讯时，妄指刘氏为胡家雇佣，请治谋杀主妇之罪，趾高气扬，声达户外，视官吏如无物，余当严斥其妄。案虽得白，而生之产已荡然矣。此女骄而不孝，自无昌后延年之理，而胡生含垢忍尤，卒罹无妄之灾，亦不可谓非自取。余《七夕》句云：“金钱十万结良姻，赢得债台住水滨。乌鹊今宵应笑汝，浮名何苦慕天亲？”不啻为此事写照矣。

△宋太宗平北汉，俘刘继元，妃嫔亦皆随御，诸将遂争掠妇女以充军妓，卒为宋代一大弊政。迨靖康之变，后妃嫔御、宗室妇女，尽为金人拥之北行。德佑二年，元兵入杭州，帝及全太后、隆国黄夫人、朱美人、王夫人、福王宫眷，与宗亲官属数千，俱北狩。历代亡国奇辱，无过于此者。天道好还，良可畏也！武昌起义时，有民党张某，乘时骄纵，广置姬媵｛yìng姬妾婢女｝，良家闺秀多被诱胁。次年，以谋乱伏诛，钗行流落，至有不忍明言者。此则树倒猢狲散，固为人事之当然，不必归之天道也。

△小说家载冤鬼索命，如王宏、张超之类，不可枚举。儒者多斥为附会，然荀偃之梦，田鼢之呼，经史纪载，固不诬也。凤阳北门外张庚堂，窃取戚串｛亲戚｝徐万山猎枪，诉由楼知事卓甫判处徒刑八年。覆判，以赃轻，改徒一年。期满释归，其母作糜食之。甫执箸，即起立，左右拱曰：“请！请！”若让客者然。旋大呼：“张庚堂！汝在明光火车站，诱我来贩秫｛shú高粱｝。中夜，憩野田车棚，被汝谋财害命，又掘墓盗吾衣，遗尸供犬啖，此大仇，宁可一刻忍？前岁来索命，因见尔犯他罪，意俟八年官刑满，再拘尔入地狱。今阳律既幸免，阴罚不汝待矣！”问：“何不祟车棚主？”曰：“彼有德于我，方图报不暇，奈何反为祟？”言讫倒地，荷荷而死。先是板桥野田有遗尸，田主施衣殓埋。一夜，墓忽被掘，尸裸露，为犬所啮，见者诧叹。然非庚堂自言，终莫知其由来也。穷凶极恶日在眼前，而余罔闻知，反斤斤于赃物之重轻以力求末减，治狱如此，其不为冤鬼切齿者几何哉？！

△民国以来，报应之速，莫如政局中人。杀人者被人杀，逐人者被人逐，稍治国闻者，皆能历历数也。而论者多谓作俑于前，效尤于后，全属人事之推嬗｛shàn演变｝，若｛好像｝无与于天道者，不知人事即天道之表见，而天道且尝补人事之不及。即如宋渔父一案，授意者、设谋者、实行者，绝无一人漏网。赵某之暴死，犹可曰“请君入瓮”，洪某依法绞决而竟身首异处，此岂得云人事哉？！

△凤阳孀妇张王氏，微有姿首，邻人强学富，欲调之，而恒自惭沮。一夜，蓦逾妇垣，妇惊为盗，举竿击之，负痛逃归，掩户悄卧。次晨，人怪其额有伤痕，支吾而已。然妇窃心疑之，每作色相向，学富衔甚，欲发难，而扪伤自愧。越月余，乃诈称妇逋｛bū拖欠｝其负，将褫｛chǐ夺｝衣以取偿。妇方浼｛měi恳托｝人居间｛居中调解｝，而学富伤忽焮｛xìn发炎红肿｝肿，越日即死。此可见小人而犹知羞恶，天亦徐观其将来。为恶而竟无忌惮，天且追罚其既往。甚矣！夜气梏｛gù约束｝亡者之在在可危也！

△南陵农人，获一野鹿，不识其为鹿也。有富室诒｛dài欺诈｝以贱值得之。事为县令章某所知，谓农人不应得傥来物｛意外得来物｝，富室诈欺罪尤重，乃追鹿与值，并没入官，予罚有差。余闻之，笑曰：“此二人真列子之所谓皆梦者也。惜此令判事不及郑士师耳。”未几，风声喧传，遂被劾｛hé检举揭发｝去官。然则此令此举，当亦自叹为噩梦矣！

△世谓阮籍猖狂，多与嵇康并称，然康不免于刑戮，而籍独终其天年，一若有幸、有不幸者，不知司马昭尝称其为天下之至慎。每与人言，唯及玄远，未尝评论世事、臧否人物，虽恪恭如荀景倩、董仲达、王公仲诸人，皆不能及。足征得全性命于乱世良非偶然。“白眼对人”之说，后生未可借口矣！

△安东左李氏，与奸夫徐必恒，谋杀其夫左某，浮海逃至盱眙之头河铺，伪为夫妇，相处二十余年，发星星矣。忽又与蒋立主通，并告以当年谋杀案尚未销，立主忿然曰：“彼可谋杀本夫，我不可擅杀奸夫耶？”李氏允之，乃约其友马大，乘必恒醉卧，杀之，而投尸于洪泽湖，托言有事远出，人莫之疑也。旋风浪漂尸至岸，事遂败露。立主、李氏到案，虽不认必恒为本夫，而咨行安东，迄未查案移覆，无从证为擅杀，遂均以谋杀本夫处死，马大科无期徒刑。后数年，有恤刑之令，请减｛报请减少马大刑期｝报可。时经廿余年，地越数千里，左某之冤宜无可报矣，而鸡皮老妇忽遇一嗜痂逐臭之蒋立主，且自暴其从无人知之隐恶，此中宁无鬼神？既假立主之手以杀必恒，复假必恒之尸以杀李氏，益征衔冤地下者图报之坚而用心之苦。马大卒获末减，实亦因果之当然。特立主竟律以谋杀本夫，余心不无遗恨。或曰：“恋一颁白丑妇，犹且杀人，则其淫秽险毒亦复何所不至？安知冥冥之中不别有假手者在邪？”说固近理，然余终不敢援以自解也。

△旧律，私宰自己牛马者杖一百，故杀他人牛马者徒一年半。意固不在仁慈，然以敝帷敝盖｛《礼记．檀弓下》：“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贡埋之，曰：‘吾闻之也，敝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无故不杀之意推之，则借律意以广仁慈，亦无不可。吾家有老马，最驯，常牧之荒郊。一日晚归，倒卧于地，视其腹，有刀创，闻系某甲所刺，未之究也。后马创甚垂毙，某心不自安，托他故来觇，甫及厩，马怒目张口，作踶｛dì踢｝龁｛hé咬｝状，某惊失色，马亦旋死。嗣后虽无他异，然禽兽之自爱其命从可知，必欲甘心于杀己者亦可知。吾儒即不论因果，而仁民亦必爱物。东坡尝云：“自罹患难后，不忍以口腹故，使有生之类受无量恐怖。”真恻然仁者之言！现行刑律虽无宰杀牛马之条，而狩猎法禁猎保护鸟兽，则已有明文。牛马之有益于人，自较飞鸟野兽为尤大，警察法规傥师旧律遗意，限制牲畜之屠宰，在法理上亦非不可通也。

△“除河北贼易，除朝廷朋党难”，足见党派水火，虽帝王之力，亦不能操之过蹙｛cù急促｝。王允谋诛国贼，稍涉操切，卒酿李郭之变。况门户争持者，未必皆盗贼小人，奈何率为已甚乎？淮泗各县，所谓财政局董、团镇区长之属，急公好义者固多，而结党营私者弥众，泗县尤其最也。有某令，初莅任，以前令懦苶｛nié疲软｝因循，欲立矫其弊，每遇此辈，即声色俱厉，甚或拿办通缉。豪猾者亦颇敛迹，士民尤颂不容口。有某校长，素以笼络学生为固位计，立撤之，而委校监代其任。学生正患功课严而不利于己也，校长又阴嗾之，伺令来校，群起殴伤，状极狼狈，学生中亦微伤七人。前来请验，余谕以回籍勤学，勿受人愚，事寝息矣。而令又以某警备队弁｛biàn低级武官｝向隶党籍，撤而系之狱，于是党人皆重足立。适一受伤学生病死，各党遂乘机麕集，以谋甘心。令逾垣夜遁，始免。夫除蠹诚为美政，而刻不可缓、再接再厉，则未必非舆诵｛众人的议论｝之所误。庄子曰：“为善无近名。”又曰：“名，公器也，不可多取。”其斯之谓乎？！

△友人戚君愚勤言，官天津时，有奸妇嘱奸夫在外杀死本夫，而投之眢｛yuān枯｝井，人莫之知也。妇有四岁女，一日嬉于外，忽发颠痫，向邻人跪泣曰：“我死在眢井，求代伸冤。”于是四邻哄动往觅，则尸果在井，身虽腐，面目犹可辨也。报官拘犯，论死如律。黄口乳稚，学语未成，杀人既莫闻知，眢井更未目睹，何以言之如绘，求人伸冤？此何等语，何竟能垂涕而道？心理学谓人格变换，实由脑经受伤。夫伤脑而意思言动昏迷错乱者有之矣，顾反灵明而条理，何耶？戚君虽精科学，谈及此事，亦不能附和无鬼论也。

△有巨室女早孤，年十四，未字也。贵介某见而艳之，夤缘往来，徐求委禽｛下聘礼｝。女之母知某故有室，未许。某乃诱女同逃，追获到官。余力主严治，并赋诗盟心，有“斯文一线存，冠冕誓弗裂”之句。闻者谓某不遇此官，世无道理。女若不为此事，世无天理。盖女父故渔色，钗行十数，生此女者，固以巨金买休而来也。余旋他调，后闻女竟归某，窃叹天理未免太苛。洎阅宋遗民徐大焯《烬余录》，载江南小周后实昭惠后女弟｛妹妹｝，昭惠病，往视疾，后主遽幸之。昭惠薨，因以为后。归宋未几，太宗登位，月朔必令内朝，朝必留侍数日。后主有怨言，旋生日赐宴，暴卒。小后入宫，乃知淫业食报古有尤苛者矣。

△桐城张文和，康熙时，奉命办鲁省教案。时反侧未安，朝廷意主严治，并许就地正法。公至鲁，谓同事陶赖、登德两钦使曰：“鼠辈虽有仁义王、无敌将军之称，然又有所谓飞腿将军者，此不过市井混名耳。道路传其自建伪号，殊为失实。此盗案，非匪案也。”仅诛巨魁七人，余党数千悉置不问。所供有系某姓佃户者，有系某姓家人者，有系某乡绅富户家佣工，或赁居房屋者，亦绝不传唤。同官或虑余党尚众，如此轻纵，万一蠢动，恐干不测。公曰：“予唯知罪疑唯轻耳，草菅人命以自防后患，实非所忍。且治狱以宽获罪，恐亦无此天理。”案定后，亦无他变。此所谓“仁者必有勇”也。韦平｛西汉韦贤﹑韦玄成与平当﹑平晏父子的并称，父子相继为相，世所推重｝济美｛在以前的基础上使美好的东西发扬光大｝，牙笏｛象牙手板，大臣朝见皇帝时所执用｝满床，夫岂偶然？昔贤有官署楹联云：“若要儿孙能结果，除非命盗不开花。”信而有征矣！

△内子之曾祖李斋公（乡人呼持斋者之敬词），少时尝遇术者言其年不能过四十且必无子，于是持斋礼佛，并誓修熊家垱石桥。资不给，则节衣缩食，以竟其役。性朴讷，因果外不言他事。卒享高年，家亦渐饶，至今曾玄｛曾孙、玄孙｝十数。虽术者之言未必可信，然后嗣昌炽，实为吾乡少有，亦可为贫而向善者劝矣。

△前清文字之狱，其惨毒为史册所未有。如吕留良、庄廷鑨、戴名世各案，犹有可说。至于查嗣庭胡中藻、陆生楠、程明禋诸人之罪，则吹毛索瘢，望文生义，皆吾人意想所不到。当时廷臣未必尽阘茸｛tà róng小草，喻品格低下｝谗谄之流，而竟无一人敢论救者，专制积威可想见矣。迨辛亥以后，戏剧之刻画，野史之附会，揶揄丑诋，亦复不留余地。而尤甚者，莫如某甲之《新山海经》，其体裁略仿《红楼梦》，而文字秽亵，视《飞燕外传》《杂事秘辛》《控鹤监秘记》，殆又过之，甚且连篇累牍登诸报章，山阳公无如何也。此所谓川壅而溃，抑亦因果之定律。然吾儒读书论世，辩之可，非之可，咏叹之、贬斥之亦无不可，必讦｛jié揭发｝暧昧之私，为报复之计，不唯有伤忠厚，并且自卑人品。今其书既无人过问，某甲亦不永天年。此恶口、两舌、妄言、绮语，我佛所以谆谆垂戒欤！

△《阳明传习录》云：“立志用功，如种树然。初种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实想，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此虽教人专致良知，而释氏因果之说亦可相通。益阳陈达闻，曾因垦田，与余有一日之雅。时年甫而立，已生八子，初谓世家公子粉黛列屋者耳。询其同人，则家不中资，数岁而孤。母吴氏，性慈好施。地故产芋，人皆用以饲猪，母则日挑野菜易芋，曝而藏之，以食饥人。衣履垢敝，必补缀，以衣寒者。途遇零星布缕，必拾归，或见邻妇拆敝衣为他用则交易，以备济人之需。或迂笑之，则曰：“此原不耗一钱，不过略费吾力耳。宁敢谓修德望报乎？”年未六十，众孙绕膝，人皆谓为积善之庆。此与袁了凡妻以丝易絮为儿制亵衣事颇相似。一富而俭，一贫而勤，处境不同，而同一不忘栽培，一则子贵，一则孙多，枝叶花实亦复不同而同也。

△巴汝湘同学，宰南充时，有驻军叶团长，纪律严明，尤勤捍卫，移防时，士民为立去思碑，无赖者旋踣碎之。叶后回防，深恨邑人之反复，乃纵兵骚扰，行同盗贼。军纪既隳，卒以哗变被戕。此诚所谓“新法之行，吾党实激成之”。然使好名之心始终不渝，则申儆｛儆戒、训戒｝有素，必不至酿此变。即遇变，而人民口碑，墓门华表，亦复足以不朽。惜乎一念之差，而身败名裂也！“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谅哉！

△广德程某，性颖悟，貌亦韶秀，毕业法政学校，因悦一女生，约得官后即出其妻而娶之。会值选举，急欲输金贿充议员以图捷径。其堂兄方主家政，坚不之许。求析产，又不许。恨极，乃乘其食年糕时投砒霜杀之。事发到案，余见其丰致翩翩，吐嘱温雅，实不类杀人者，乃亲至其家，勘其厨灶之位置及当日之踪迹，遍质当地人证，案情实无疑窦。后讯尸亲，则皆泣曰：“吾家群从，唯死者与某最多才。今死者已矣，某果未杀人，而枉罹冤狱，方将代雪之不暇，何待堂上如此究诘？”讯某之父，则云：“吾只合有庸儿，生才子无命受，奈何！”卒处死。行刑时，余为之泣然。王文中谓：“曾｛孔子弟子曾参｝孝、原｛原宪｝清，不如游｛子游｝、夏｛子夏｝之有才。”《陆氏家训》则谓：“子弟才锐者，父兄当以为忧。”征之此事，终觉放翁之说为有阅历。

△在黄州时，武穴法院移转卫队勾匪戕官掳眷一案，未及讯结，而余即去任，莫知究竟。先是卫队家有祖墓，官之父某羡为吉壤，乃乘间磨去碑字，易刊乃祖之名。越数年，即掘迁墓骸，而改葬其父母。卫队之族辗转呼吁，终以碑字有征，不能得直。后某生此官，弱冠掇科｛考取功名｝，人皆谓天道之无知。不及四十年，而竟有此报。然卫队年才二十，初不知有此故事也。扬子云曰：“天俄而可度｛揣测｝，则其覆物也浅矣！”知言哉！

△南陵余冠南，奸一孀妇，欲娶之，而无如其妻何，乃乘其睡熟，以硝酸灌杀之。到官论死，上诉，审改无期徒刑。时巡按使某，喜预司法，闻之，传审厅长，责其故出。旋徽州张某以其妻有外遇，愤而勒杀。讯时，余立主减死，而审厅长惩于前案，必欲判抵。展转上诉，卒从余议，改处无期徒刑。今年恤囚令下，竟邀减等，不数年即能出狱，而冠南则以越狱枪决久矣。已予之生，而卒陷于死地，已处之死而竟可以生还，冥冥之中自有权衡，谁谓一纸爰(yuán)书｛记录囚犯供辞的文书｝真可生人、杀人哉？虽然，职掌亭平，而轻重出入，尚劳鬼神之平反，溺职固可耻，造孽尤可危也。

△丙辰岁，芜湖某小轮汽机炸裂，蒸死多命。有黄某先已入舱，忽念：“此行归期不定，寡母独居，缓急谁恃？”因脱所着新布衫送归，以备临时典卖。甫登岸，而机炸矣。后余晤何幼冕厅长，谈及当时勘验死者情形，目不忍睹。有机工某，并脏腑俱糜云。观黄某之所以独免，则凡罹此厄者，自各有其因，然机工实未免太惨。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愿学校以此二诗谱为歌曲，令学生日日诵之，庶压制农民之风可以不作，而世界之祸变亦无从酝酿矣。

△旧律违禁取利者，罪至满杖｛百杖｝。而违约不偿者，除追还外，罪止杖六十。盖实寓抑富恤贫之意。新律债权属之民法，刑律初不干涉，以民事原重当事者之意思也。盱眙何得盛，本退伍卒，性凶暴，以放印子钱为业。近地楚国宝，尝借其银币五十圆，计两月已纳息六十圆矣。后偶愆期，得盛索之急，且责以复利，势汹汹不可当。国宝无如何，乃密约马四喜等杀之，而弃尸于河。事发论抵，覆判以死者理曲减死。夫有无相通，富者权子母，贫者济缓急，原为两利之良法，然青苗之法既不能行，而利率又无法律之限制，则凡有积资者皆可私取予之势，而放其无穷之欲。王荆公所谓“不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者，征诸此事而益信。况今日之贵强桀大，以操纵金融为务者，固触目皆是哉。由何得盛而类推之，其危险将不在一人之性命，而在国家之治安也。当轴者其亦留意及之耶？

△清初簪缨｛古代官吏的冠饰，比喻显贵｝之盛，在汉族中，当以海宁陈氏、桐城张氏为最。相传张氏先有某公为明季诸生，尝于后园见藏镪｛qiǎng钱串，多指银子或银锭｝无算，急覆土其上，于深夜密誓“愿储备赈济”。已而流寇乱作，屠掠之余继以凶年，公乃以前事告之县令。令即陈清恪之祖也，因先与立誓，铢黍不得虚糜，于是尽发藏镪，抚循遗黎，招集流亡，元气因以渐复。后公梦人以车运物至家，累累如杏，而红蓝白黄光耀射目。另一车，云送往陈家者，初不识为何物。迨观清制，始恍然云：“按此事张公固不可及，而陈公首以虚糜相戒，尤为后世办赈者所难能。”宣统己酉，吾鄂水灾，盛氏杏荪不捐银而捐粮、捐衣，盖亦有见于此。然救灾而犹待于捐，终属西江济涸。其可备缓急者，计莫如朱子之社仓。顾倡始良易，持久甚难。主者倚公以行私，官司移用而无给，马贵与已详言之。此古人所以叹救荒无善策也。在黄州时，有某绅管社仓二十八年，后因谷额亏耗，另易他人，遂构大讼，而仓竟以废。嗟乎！颠沛流离、死生呼吸之际，能稍延片刻者，唯此社仓，而社仓之流弊，又复不可救药，嗷嗷哀鸿遂更无一线生机矣！彼滋弊窦坏良法者，余固来悉其食报为何如，然执陈、张二氏之已事，以反而推之，知必有不忍言者矣！

△刑律之有罚金，大都因犯罪者无犯意而生侵害，或犯意轻而侵害微，薄示儆惩以保全廉耻，用意固不在国家之收入也。然贪狠之吏因缘为奸，往往拘人于狱，勒罚巨款，必待输将而后释，且托为行政处分，以绝其上诉法庭之路，而黄标、紫标遂安然捆载矣。论者或比之掳入勒赎，诚未免充类至尽。而自受害者观之，则既破其产，复辱其身，视遇盗尤难堪也。某县令，因乡民胡玉甲与汪世香争婚涉讼，罚胡四百金，勒令署券立限释归。后无法罗掘，愤迫自经｛自缢而死｝。令遂以此褫职，逾月而死。嗟乎！罚惩非死，人极于病，固谓罚当｛适当｝其罪者也，穆王且慨乎其言之，况婪赃骫｛wěi枉曲｝法而致人于死乎？冥律吾无从知，然以国法例之，其罪固不亚于谋财害命也。

△凤阳汤甲，游手饮博，家贫如洗。父金富病死，无以为殓，其叔金贵命赴邑城告贷于戚族。咸以甲素无赖，赙钱恐其干没，乃醵资购棺为赗。甲则扛匿他处，归见金贵，伪詈戚族之无情，已乃相与扛尸藁葬。讵穴短尸长，难于下窆，金贵方拟续掘，甲忽以杵筑尸，折脊洞腹，蜷局穴中，掩之而返。次日，即以棺易钱，与诸无赖博于车棚。天忽大雨，霹雳一声，甲倏无踪。霁而觅之，则死于金富墓侧矣。

△治河从无善策，而前清河决之患，则由于天者少，由于人者多。盖在事者恒侵蚀工料，以致溃决，因溃决而工料益易侵蚀，往往本可不溃，而河员反设法以速之溃。其处分不过革职效力，而合龙则立予开复，且可幸邀保奖也。历考河督，如朱梅麓、靳文襄、张文端、张清恪、陈恪勤、齐勤恪、嵇文敏、张悫敬、黎襄勤、栗恭勤，类皆卓著名绩，而症结总难尽除。唯刘文正奏诛侵蚀贻误之河员李焞、张宾等，并将牵前扯后虚报虚收之陈克浚、王德宣、周冕诸员褫职逮追，锁押漫口示众，一时弊绝风清，而沿河千百万生灵乃隐受无穷之赐。宜乎眉寿考终（公无疾而逝，玉筋长垂）、韦平济美矣！近年灵璧、泗宿诸县开浚濉河，有某知事，于工竣后，假防汛名，续收一年工费，强半侵渔。旋觊觎一道尹缺，借赌夤缘，虚掷多金，物议沸腾，反致失官。而存款之某银行又宣告破产。终日咄咄，几成狂易。或疑食报如此未免太轻，余谓彼督工浚河（某督工甚勤，往往不避寒暑，亲执鞭棰），使泽国尽成膏腴，既有大造于民，应获厚福于天，乃一念之差，身败名裂，富且不保，福更奚言，方诸文正，受罚亦已重矣。然则无功于民，而聚财于己者，其受罚将如何？但求利己，不惜祸民者，其受罚又将如何？所愿司水利、任堤防者，思李焞、张宾之前事，而瞿然于国法，观某令之近事，而悚然于天道也！

△武学生王某，粗识文义，好为俚语诗，讦人闺阃。性嗜酒，醉輒嫚骂。乡里皆畏避之。余以其年长，恒推先酌之敬，卒亦莫予侮也。其友有曾生者，尝戏邻妇，致被掌颊，某因仿《郑风》作诗嘲之云：“曾大秃兮（曾故寡发），掺执人之手兮，实可丑兮，扑掌故也。”其轻薄如此。外此则秽亵鄙倍，不堪笔述矣。家本小康，年四十，而贫不自存，两子继亡，妻旋死，子妇亦皆适人。孑然一身，稿饿以死，族人醵资葬之。恶口之报，惨酷如是。金人之铭曰：“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不闻，神将伺人。”思深哉！

△合肥唐蓂廷将军治兵淮上时，与余唱和甚欢，尝见余诗有“误我三章法，还家两袖风”之句，因言：“法曹诚极清苦，然好官多得钱，蕴利必生孽，吾所见亦伙矣，而尤以某大司农为最惨。居官时，因办某外交悬案，中饱数百万金，一时物议沸腾，不安于位而去。后欲大营商业，而恐属人目，乃赴日本，谋诸其国富商，借外资为名，以免口实。事未成，而适遇地震之变，旅舍倾折，压死其中，继以大火，残骸卒无从觅云。”按日本前此地震，灾祸之烈，近世罕闻。死于此厄者，殆以万数，未必尽有前因，如小说所载宋归儒与崔从论浙右、淮南之祸。然某苟不饱贪橐，则不至亲往日本，重瀛远隔，奚从而及此难？且此数百万金，名虽取之国帑｛tǎng国库｝，实则由百姓忍冻受饥、卖儿贴妇而来，天心仁爱斯民，彼反蹙无数之生命，以独肥其身家，安有不上干天怒者？然则骨化劫灰，魂羁异域，谓为自作之孽也可，谓为神降之罚也亦无不可。

△“匪来梳，兵来篦，打二梢来如刀剃（打二梢者，随营之闲员散卒也）”，皖北谚语也。余谓兵害甚于匪害，固不始于今日。如董卓以丞相而纵兵搜牢，吴少阳以节度而率兵行劫，汉唐以来，数见不鲜。唯既篦且剃之后，又复受土豪、讼师之搏噬，则实为今日之创闻，而皖北尤其甚焉者耳。太和岁贡生王纯儒，家小康，屡被匪劫，而不敢报官取累。一日，众匪持械汹至其家，声言：“不再劫汝，唯须供应食宿，否则焚杀随之。”纯儒不敢违，匪遂盘踞，劫掠附近诸村，呼啸而去。其县驻防某军，诇知匪去已远，乃出发诸村，以捕匪搜赃为名，凡已劫、未劫之家，一举网尽，而纯儒性命亦几不保。事后，有郭佳森、王戊二等，以纯儒勾匪窝赃，诉于县，判处二等徒刑。上诉时，余力言：“伊家迭被匪害，官既不能保护，迨匪众盘踞，官又不能围剿，试思彼不供应，其何以免焚杀之祸？此等避难行为，法律并不论罪。”遂判释之。而佳等乃横造蜚语，余亦不屑及也。无何，纯儒被刺，其子遂指为佳等暗杀。官以事出有因，乃悉置之狱。而佳等则以纯儒实被匪戕为辩，系累数年，狱仍不决，而家产均荡然矣。夫纯儒而苟通匪，何至反被匪戕？今既指为匪戕，则前此之诉，宁非明知其冤而罗织以图财乎？乃人之财未能图，己之产已告罄，法律姑不论，报应何昭昭也！

△邑北刘某，浮躁妄诞，尝诱其邻妇俱逃，余甚厌薄之。光复时，与余同缒城出，至汉口，遇京山侯某，为余法政同学，其浮诞亦与刘等，二人相见恨晚，遂别余渡江而去。次年余至武昌，闻刘以谋乱伏法。不数月，侯又被逮，搜其箧，得刘函十数。至军法处，检卷核对，即判为乱党。侯欲置辩，谳者曰：“刘某罪迹昭著，早受显诛。汝非乱党，何为密迩如是？”卒杀之。方狱急时，同学之与侯善者，动色相戒，深恐株连。而余则坦然，盖从来貌合神离，绝无只字往还也。朱柏庐曰：“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有子弟者，宜深戒之。

△同学友莫君宗友，历长丹徒、吴县各法院，尝为余言：“我辈治狱，当为自身计因果，为人民计利害。”余谓此即我佛自利利他之微旨，服官者皆当书绅，非独法曹之暮鼓晨钟也。因与谈丹徒傅陈氏事（见上卷），则君知尤详。方狱兴时，律师孙昭，受法庭嘱，为凶犯拟辩护书，甫执笔，忽来一蜈蚣，绕砚疾行，循环不已，心知有异，乃掷笔叹曰：“律师可不为，此书不可作也！”转瞬蜈蚣即杳。孙遂称疾不出云。余闻之，毛骨俱悚。夫律师之辩护，原不能左右情罪，而鬼神之鉴察犹如此，矧吾辈下笔即关生死出入乎？甚矣！因果之说，尤宜与良友常凛凛也！

△“贤而多财损其志，愚而多财益其过”，疏广此言，实由阅历。若为人子弟，而即悟斯旨，则其根器深厚，非赖无形之培植，未可幸而致也。丹徒于翁，以佣起家，而性好施予。殁时，封一箧，命其子小川于殡日当众启视。小川如其教，见箧有一册，签署皆大欢喜，内载某庄育婴、某庄敬节，若干金施医药，若干金恤贫苦，授小川者才百分一。观者皆失色，小川则慨然曰：“吾父岂老悖不计子孙哉？正恐增吾骄惰耳！”立署券分授之。而卒以商致巨富，后辈尤循循端谨。人皆谓为此事之食报，而不知涵濡有素，始成此载福之器，执果求因，不得不归美乃翁也。

△古人著述，往往狃｛niǔ因袭、惯常｝于恩怨。龙门谤书、魏收秽史无论已，宋元以来，小说家如魏泰、孔齐之流，甚且杜撰事实、信口雌黄，已为识者所深鄙。至辅嗣痛骂康成，卒以崇死，茂先狂吠至圣，不免刑诛，则念之尤可畏矣。余乙丑夏病失眠，清夜深省，因有感于因果之说，就所闻见，录之成帙，乃赋诗致慨云：“濠梁鱼水证前因，花落闲庭几度春，饶舌丰干空指佛，委心元亮偶搜神。半生恩怨都泡影，千古文章等劫尘，下界不逢涅槃会，屠刀放手更何人？”盖义主劝戒，誓不敢快意恩怨也。旋夜梦一人，手提湿衣突幂余头，洒淅而醒，反复寻思，忽忆童时在塾病疟，佣人王后昆以舟送余归，中途起溺，而坠于水，衣复尽濡，时天寒甚，彼急脱衣覆余，而裸体操舟抵家。余幸无恙，而彼则面无人色，此亦李善、王安之流也。今其墓木已拱，而余且忘之，忿然示梦，亦固其宜，而况知遇之感、患难之交，更有十百千万于此者乎？然则梦幻泡影，恩与怨又未可概如是观也。

提倡因果报应，乃仰承天地圣人之心，以成全世人道德仁义之性德也。若以因果报应为渺茫无稽，不但违背天地圣人之心，自己神识永堕恶趣，且使上智者不能奋志时敏、聿修厥德，下愚者无所忌惮、敢于作恶，以致天地圣人化育之权抑而不彰，吾人即心本具之理隐而弗现，其为祸也，可胜言哉！但以世间圣人语言简略，又且只说现生及与子孙，至于生之以前，死之以后，与从无始以来，随罪福因缘轮回六道，皆未发明。以故识见浅者，虽日读圣人因果报应之言，犹然不信因果报应。如来大教，显示吾人心性之妙，与夫三世因果之微，举凡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道，与夫断惑证真、了生脱死之法，无不备具。是故遇父言慈，遇子言孝，兄友弟恭，夫倡妇随，主仁仆忠，各尽己分，则与世间圣人所说了无有异。而复一一各示前因后果，则非世间圣人所能及。尽义尽分之语，只能教于上智，不能制其下愚。若知因果报应，则善恶祸福明若观火，其谁不欲趋吉而避凶、免祸而获福乎？（录《印光法师文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