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戒律（20231218）
（一）
【贤佳】文稿《论东密自高》（https://uncn.top/9583.html）涉及日本东密（真言宗），请您指教有什么偏差问题。
【居士甲】关于唐密或者密宗，我是门外汉，几乎一窍不通，虽然近期因故阅读了一点资料，仍如雾里梦里，没有进入。
关于日本佛教的戒律问题，这些年比较关注，所知的一些情况，做些说明：
虽然公元6世纪（公元538年或552年）佛教经朝鲜半岛公传到日本，但至圣德太子（574~622）摄政时期，才作为国家政策，正式并实质性地引入作为先进文化的佛教，以融入东亚文化圈。其本人也在制定的《十七条宪法》中强调“敬笃三宝”，亲著《三经义疏》（三经指《法华经》《胜鬘经》《维摩经》），创建奈良法隆寺、大阪四天王寺等多寺，佛教才始在日本扎根。然佛法僧三宝不健全，前二项容易，第三项僧宝最难，而僧宝的重中之重为戒律，因而在圣武天皇执政时期的733年，专派遣荣睿（？~749）、普照（生卒年不详）二人随第十次遣唐使船入唐请戒师。虽然先请来道璿（702~760），其也参加了752年的奈良东大寺毗卢舍那大佛的开光盛典，却也因不合律仪（三师七证人数不够），才又请鉴真和尚（688~763）东渡（753年旧历十二月抵达日本九州，翌年春抵达首都奈良），在日本北中南创建了奈良东大寺（中央）、下野国（今栃木县）药师寺（北部）、筑前国（今福冈县）观世音寺（南部）三大戒坛。
但是鉴真东传的基于四分律的小乘戒律没有坚持百年，就在平安时代804年入唐求法、回国创建日本天台宗的传教大师最澄（767~822）去世后的第七天，日本天皇批准了其生前孜孜以求独立于奈良六宗（华严、法相、律、俱舍、三论、成实）控制三大戒坛及受戒“年分度者”名额的大乘戒坛的创建请求。所谓大乘戒坛，是指日本属于大乘佛教，非小乘而应授大乘戒，最澄在唐期间曾接受道邃传授的大乘戒。所谓大乘戒，就是所谓菩萨戒，根据鸠摩罗什所译的《梵网戒》，为十重戒四十八轻戒，总计五十八戒。自公元822年以来，日本佛教界基本受此大乘戒至今，戒条大幅减少，造成戒律松弛。我昨日查看日本传统教团中最大的曹洞宗官网，看到介绍其目前所受的戒律为十六条（https://www.sotozen-net.or.jp/ceremony/special），其中包括三皈（佛法僧）戒、三聚净戒（摄律仪、摄善法、摄众生）及十重禁戒（此十重戒是摄律仪戒的具体化）。
日本平安时代新出现天台宗与真言宗，二者分由804年一起入唐求法的传教大师最澄、弘法大师空海（774~835）创建。前者不仅自此改变了鉴真东传的四分戒律而为大乘戒，而且其后镰仓时代从贵族走向民间的新宗教如净土宗法然（1133~1212）、净土真宗亲鸾（1173~1263）、临济宗荣西（1141~1215）、曹洞宗道元（1200~1253）、日莲宗日莲（1222~1282）等各宗创始人均出自天台宗，从其总本山比叡山结束修行后下山开创新宗。真言宗即我国的唐密，唐密的传入一直影响至今，即迄今几乎所有的佛教宗派都受唐密的影响，引入祈祷加持神咒的元素，导致日本佛教密教化。而且，日本天台座主是日本佛教界的无冕之王（如前所述，现今日本佛教的主流宗派的开山祖师几乎均出自比叡山），目前的座主为第258代的大树孝启（1924~），但据资料所示，其自第80代至第231代，座主中的绝大部分为出身天皇皇子的法亲王（皇子出家后获授亲王）、入道亲王（出家前即被授予了亲王）（https://www.weblio.jp/wkpja/content/ 台座主_历代天台座主），享有特权的出身高位者主掌佛教宗派，更加重佛教界各宗派的戒律松弛，因而在13世纪就出现公开宣称结婚的出家人，即自称“非僧非俗”的净土真宗创始人亲鸾（1173~1263）。因此到了明治5年（1872）4月25日发布太政官布告133号《自今僧侣肉食妻带蓄发等可为胜手事》（太政官布告相当于今日之国务院总理令），自此日本佛教界正式全部进入世俗化。
【贤佳】非常感谢告知！“胜手事”是什么意思？是强制要求还是可自由选择的开许？
“自此日本佛教界正式全部进入世俗化”，有例外的吗？如果有，具体是哪些道场或哪几位僧人？有僧人或居士、学者倡导、呼吁恢复僧戒吗？
【居士甲】所谓“胜手”，就是随意、自由之意。1872年，日本发布“僧侣肉食妻带蓄发”之太政官布告后，虽有一些僧人反对、抗议，但随后也就不了了之，接受现实。现在日本临济宗有十四派，如妙心寺派、东福寺派、大德寺派、相国寺派等，除了其中的天龙寺派之外，其余十三派取得“老师”资格即获得其师匠开悟印可的人与管长，都不结婚，如众所周知的妙心寺派灵云院住持则竹秀南长老（1937~）等，还有包括其他宗派在内的极少数自愿不结婚的人，其余均结婚。
【贤佳】《自今僧侣肉食妻带蓄发等可为胜手事》，哪里可看到全文汉译吗？或者您方便翻译为汉文吗？
“1872年日本发布‘僧侣肉食妻带蓄发’之太政官布告”，日本政府那时发布这个布告的关键因缘是什么？目的是什么？达成其目的的实际效果情况怎样？中国佛教界未来是否也可能这样？
【居士甲】关于该布告事，我查阅了一下资料，原文有这种表达：“明治五年佛教界に示された大政官達一三三號「僧侶たる者肉食妻帯蓄髪勝手たる可し」の布告。”（https://www.jstage.jst.go.jp/article/ibk1952/8/1/8_1_178/_pdf/-char/ja），意思是：明治五年（1872）面对佛教界的太政官令133号布告：“僧人应随意肉食（吃肉）、妻带（娶妻）、蓄发（留长发）。”
这一政令的背景，是日本佛教界早已戒律松弛，包括明治维新之前的江户时代（1603~1868），德川幕府为抵制基督教而施行檀家制度，每个村庄都设有寺院，户籍保存在寺院内，婚丧嫁娶、搬迁外地都要报请寺院，这样一来，寺院成为国家政权的一部分，经济上获得保障。另一方面，实行“本山末寺制度”（简称“本末制度”），各宗设一个总本山或大本山，其下的寺院均为末寺，垂直管理，既利于政府管控，也利于各宗管理其下的末寺。给佛教界赋权、收入有保障，戒律混乱极甚。
至明治元年（1868年），发布神佛分离令｛之前日本佛教、神道教融合，有“本地垂迹说”（即佛为本，神道教的诸神为佛之垂迹即化身）及“神佛习合说”，因而在京都、奈良等地的寺院门口内或门外有神社，其神为寺院的守护神｝，寺院内的神社独立，取缔、毁坏神社内的寺院，其佛像遭到破坏，佛教界遇到空前的危机。明治政府仿照西方的基督教（含天主教），实行国家神道政策，独尊其一神非基督，而是天皇的祖先之神——天照大神，佛教也予协助。这时推出“僧侣肉食妻带蓄发”政策，与其说是成全日本佛教界所愿所想，其实正好是明治政府的一大陷阱，突出一神国家神道，僧人“降凡”世俗。日本佛教学者佐佐木闲（1956~）就指出：“これは言うまでもなく、聖職者としての権威を誇ってきた僧侣を俗人と同じ立場に落とすことで、仏教から聖性を剥奪し、すべての権威を天皇一人に集中させようと画策する明治政府の巧妙な罠であった。”（https://www.nippon.com/ja/japan-topics/b09409/）大意为：不用说，这是明治政府巧妙地设下的圈套，将一直以神职人员的权威而自豪的僧侣置于与俗人相同的立场，从而剥夺佛教的神圣性，将所有的权威集中在天皇一人身上。
所以说日本明治政府发布第133号布告，既有基于日本佛教界现实的一面，也有明治政府的考量。
（二）
【居士乙】《珍贵史料｜王小波就出家事宜，致信中国佛协会长，被评“实属荒唐”》（學人Scholar 2023-12-11）
https://mp.weixin.qq.com/s/hrN5kEscBmaNR9EZ25Ci3w
（摘录）｛这封信写于1984年2月7日，这时的王小波32周岁，他在信中表达了想出家的欲望，“山妻去美留学，分居甚苦。近来忽然大彻大悟，感觉儿女情长，过眼皆空。把一切都撇个干净，遁入空门，岂不痛快”。信中左下角有张范中先生（中国佛教协会工作人员）的批注，张说，“此信所述意欲出家的原因，实属荒唐，拟不予理睬”。在写下这封信后约六个月后，1984年8月王小波终于成功赴美留学。｝
网友评论：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佛教在王小波眼中就是一个逃避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信仰，而且他是为了逃避与妻子的情感才想出家，背后却是对妻子的无限思念，确实荒唐。张范中先生的批示特别到位。从此事也可反映出佛教多年来在人们心中的位置。
【贤佳】是的！这可能源自《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等小说以及《少林寺》等电影的影响，虽然带有偏见，然而也是可贵的，至少认为出家应搁置情欲，所以现代一些“大和尚”涉淫特别引发汉地社会大众的讥嫌、批评，这保护汉传佛教界不至于彻底腐败变质。可参看：
《论四川某寺住持破戒丑闻及汉传佛教的希望》
《论四川某寺住持破戒丑闻及汉传佛教的希望之二》
附件文稿《论日本戒律》（如上一）也供参考。
【居士乙】由《论日本戒律》可见，政治对宗教的影响力非常大，古印度佛教兴衰都与政治有关，在中国亦复如是，“三武一宗”灭法及梁武帝等信佛都对佛教有重大影响。要说出家人专顾个人修行而不问政治，只能说是格局太小，但如果出家人太介入世俗政治，又易陷落世俗政治陷阱。介入政治必须有一个适度，过或不及皆非也。佛学院应该开发一门宗教与政治关系的课程。
【贤佳】可能佛教界宜关顾政治，以戒为师，把握中道，但非深涉政治，更非干涉政治，否则难免减损佛教出世本色，乃至“变卖”佛教戒律而腐化变质，甚至黑化、邪化而祸害国家社会。如日本佛教界深涉政治而戒律腐化，旧西藏政教合一而黑恶邪化，现代缅甸佛教界干涉政治而促使国家动乱。佛教界应该平等慈悲爱民护教，并始终严谨以戒为师，不应仅仅为了现世兴教而护教，尤其不应“变卖”戒律而想“违法达义”。可参看：
《论教族捆绑问题》
《缅甸佛教极端主义的历史根源及其当代展演——入世传统、民族主义与政治修辞》（东南亚研究2017-10-05）
https://mp.weixin.qq.com/s/7VKDLOHV0TopDRPrWvKtCg
《论“人间佛教”》
（三）
【贤佳】附件文稿《论日本戒律》（如上）供阅，愿听您的看法。
【居士丙】《“肉食妻带”：日本僧人是否真的可以娶妻？》（文汇学人2018-11-30）
https://m.163.com/news/article/E1RQPVP0000187UE.html
（摘录）｛日本的和尚为何能够自由吃肉、结婚？今年6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张文良做客上海师范大学，为大家讲述日本佛教“肉食妻带”现象背后的历史文化背景。本刊对讲座涉及的主要内容予以回溯，以飨读者。｝
【贤佳】很好的历史文化分析文章！感谢分享！
文中说：“天台宗‘大乘圆戒’思想对日本佛教的影响巨大，依照这一戒律观，在家信徒与出家僧侣在戒律上就没有特别的区别，最澄将此称为‘真俗一贯’。在家菩萨与出家菩萨在佛道上完全平等的理念是日本佛教的重要特征，渊源便在天台宗的戒律观。”
这是日本台密祖师误解了中国天台宗圆教戒律观念。按中国天台宗圆教思想，权实不二、不二而二，出家僧戒即属大乘戒，既为僧人则应持僧戒，尤其应持不淫戒，否则破戒堕落，违背俗谛，也即违背中道，不合圆教。
如中国天台宗祖师隋代智者大师《梵网菩萨戒经义疏》说：“〖经〗若佛子，自淫、教人淫，乃至一切女人不得故淫，淫因、淫缘、淫法、淫业，乃至畜牲女、诸天鬼神女及非道行淫——而菩萨应生孝顺心，救度一切众生，净法与人，而反更起一切人淫，不择畜牲，乃至母女姊妹六亲行淫，无慈悲心者，是菩萨波罗夷罪。〖义疏〗序事三阶：一、不应，二、应，三、结淫事。出家人不应为也。”（卷下）（http://cbeta.buddhism.org.hk/xml/X38/X38n0676_002.xml#pX38p0012c0101）
明代莲池大师《梵网菩萨戒经义疏发隐》解释：“〖经〗自淫、教人淫，乃至一切女人不得故淫。〖义疏〗出家人不应为也。〖发隐〗此‘乃至’，谓从自至他人中一切女也。出家不应者，言出家概禁，拣在家者分邪、正也。……不言‘见机’者，上云‘大略同前’，则非尽同也。若佛度淫女，是遣化人耳。未能现化，而辄欲效颦，入地狱如箭射。”（卷第三）（http://cbeta.buddhism.org.hk/xml/X38/X38n0679_003.xml#pX38p0170c1201）
中国天台宗第三十一代祖师明代蕅益大师《梵网经合注》说：“淫者，污秽交媾，鄙陋堪耻，名非梵行，亦名为不净行，正是生死根本。……七众者，出家五众全断淫欲，在家二众唯制邪淫，就己妻妾复制非时非处。……开遮者：《菩萨戒本》云：‘又如菩萨处在居家，见有女色现无系属，习淫欲法，继心菩萨，求非梵行，菩萨见已，作意思维：“勿令心恚，多生非福，若随其欲，便得自在方便安处，令种善根，亦当令其舍不善业。”住慈悯心，行非梵行，虽习如是秽染之法而无所犯，生多功德。出家菩萨，为护声闻圣所教诫令不坏灭，一切不应行非梵行。’解曰：处在居家，则断非出家人事。现无系属，则断非他所守护。继心来求，则断非自起染心。方便安处，则断是以礼摄受。故无犯而有功也。出家菩萨护圣教诫，岂容稍藉口哉！……修证者：初果永断邪淫，三果永断正淫，乃至梦中不复失精。别教初住同初果，五住同三果。圆教初信同初果，五信同三果。”（卷第四）（http://cbeta.buddhism.org.hk/xml/X38/X38n0694_004.xml#pX38p0653b0101）
《梵网古迹抄》说：“问：出家菩萨行淫，正、邪中何乎？答：《成实论》云：‘问曰：若出家人娶妇，免邪淫否？答曰：不免。所以者何？无此法故，出家法常离淫欲，但罪轻于犯他人妇。’师云则‘出家人一切皆邪行’，见但依业道门可依常途邪淫欤，但罪轻于犯他人妇。”（卷第三）（http://cbeta.buddhism.org.hk/xml/D15/D15n8853_003.xml#pD15p0162b0307）
尊奉天台圆教教义的宋代元照律师《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说：“圆教者，即大乘义。前之二释俱不了教，故《涅槃》中，或色、非色，俱为诤论，如来明判‘不解我意’。是以祖师深取大乘圆实了义，决开权教，显示我等坛场受体，意使修持投心有处。……明圆修者。既知受体，当发心时为成三聚，故于随行，随持一戒，禁恶不起即摄律仪，用智观察即摄善法，无非将护即摄众生，因成三行，果获三佛，由受起随，从因至果，斯实行者出家学本，方契如来设教本怀。故《业疏》云：是故行人常思此行即三聚等。又云：‘终归大乘，故须域心于处。’又云：‘既知此意，当护如命、如浮囊。’略提大纲，余广如彼。咨尔后学，微细研详。且五浊深缠，四蛇未脱，与鬼畜而同处，为苦恼之交煎，岂得不念清升、坐守涂炭？纵有修奉，不得其门，徒务勤劬，终无所诣。若乃尽无穷之生死，截无边之业非，破无始之昏惑，证无上之法身者，唯戒一门最为要术。诸佛称叹遍在群经，诸祖弘持盛于前代，当须深信，勿自迟疑。固当以受体为双眸，以随行为两足，受随相副，虽万行而可成，目足更资，虽千里而必至。自非同道，夫复何言，悲夫！”（卷中）（http://cbeta.buddhism.org.hk/xml/T40/T40n1805_002.xml#pT40p0269c0601）
日本佛教宗派教理多误解大乘教义，行持多违背人天乘戒善，所以近现代日本佛教学术界兴起“大乘非佛说”的强劲风潮是情有可原的，也是可悲的，但愿能够正本清源，扶兴正见正行。
更多相关辨析可参看：
《论持戒的意义》
《会通大小乘和菩萨戒》
《辨驳权威学者的“大乘非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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